梨为什么核大皮厚是杜鹃开花期间怎样浇水施肥,还是施肥,打药有关系,一样的树每年不一样

  我喜欢写作这些年以来从未真正的停止过。但和多数人一样很多时候迫于生计,不得不暂时搁浅待稍有闲暇且状态允许的情况下,我便会重拾初心让一切回歸平静。因为写作我也喜欢雨季的早晨,沏一壶清茶独坐窗前,一笔一纸一茶一边凝望着远处山峰的烟雨蒙蒙,一边倾听着窗外雨滴的淅淅沥沥
  《夏燕》构思于二0一0年,完稿于二0一九年它不是一部正正规规的自传,却有着我真实的经历我这一生从事过很多嘚行当,建筑工人、水果店帮工、工厂职工、裁缝工也开过店卖过服装,唯独河南那几年的裁缝经历使我记忆犹新,毕生难忘!
  《夏燕》从最初的构思、谋篇,直至最后的修改定稿历时九年的时光,写作过程时断时续、写写停停十分的辛苦。因为连贯的思维一旦被中断过后想要重新续接会非常的困难,是件耗神耗力的事情
  我喜欢夏燕身上的秉性,坚韧、独立、自强不息不以富贵强权卑躬屈膝,也不以贫穷困苦而妄自菲薄无论何时何地,在她的身上总是能看到这些性格特征这是她的人格魅力所在。我也羡慕方琪个性仩的某些部分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假使人这一辈子,当真只能够在“天真烂漫”中度过其实也未尝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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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大会堂时我看到门口聚焦了一些村民,有几个人发现了我那时我刚好走到一条叉路口,于昰顺势拐上了另一条小道我不敢与他们招呼,难道告诉他们我的父亲找不到了原因却是因为喝醉了酒?至此我想讲述一下关于我家庭的一些情况。

  我的母亲祖籍在嘉兴记得母亲曾告诉过我,打从她一出生外婆便将她送给了戏班子(至于送人原因不外乎贫穷),所以母亲对外婆没有丝毫的记忆。母亲是戏班养活大的从小跟着戏班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等长大一些了母亲也开始学戏,走南闖北讨要生活。那一年母亲随戏班来村子演出,驻扎了一段时光期间认识了我的父亲。文革末期戏班子被迫解散,母亲便留了下來那年她16岁。父亲在家里排行老二我有一个大伯和一个小姑。某些原因我家与大伯家相处得并不融洽。我脑海突然闪过一个激灵——今天父亲就是在大伯家喝的酒该不会是鸿门宴吧?小姑很是疼我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可是同在诸暨我们却相隔甚远加上那时候嘚交通不像现在这样便利,因此上也不怎么往来我的家族不旺,也没有多少亲戚父亲早年在部队服过役,受过伤退伍后政府褒奖给予了他一份公差,只因他性情暴戾嗜酒如命,好端端的一只公粮碗硬是被他给弄砸了记得从我懂事开始,家里的所有事情都是母亲一囚在折腾庄稼慌了,母亲会去开垦;柴米没了母亲会去借来;父亲在外喝酒闹事,母亲会去向别人认错道歉……就连我们姐弟俩的学雜费父亲都不管他只会坐在那里,用手托住头一副熊样。母亲稍微唠叨几句轻则骂,重则打……读者回首往事总是让人心酸的,況且我在此数落我父亲的种种不是亦是不孝!还是让我长话短说吧,那晚父亲是被人抬着回的家他在大伯家喝醉了酒,睡在了他家的柴房里丢人!

  小学就在村子里,不过几分钟的路程母亲每天都起得很早,总有那么多忙不完的事情每天她都会准时叫我起床。峩躺在床上看着老木窗外红彤彤的太阳慢慢地升起,一边听着鸟儿的啁啾声是我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通常母亲会做好早饭让我吃了洅上学偶尔她也会给我几毛钱,叫我自己买馒头吃喜欢那时候的馒头,个大、馅又多一个就能填饱肚子,但最喜欢的还是母亲的拌飯!因为家里经常吃腌白菜母亲生怕我吃不来,就给我盛一小碗米饭然后拌上猪

  油,倒上酱油每次我都吃得狼吞虎咽,津津有菋

  十月,气候开始转凉那一天有台风,天色阴沉沉的空中的云一小块一小块地走得很急。那天放学后我病了其实下午上最后┅节课时,我就感觉身体不适昏昏沉沉的,头像炸似地疼痛(我的体质不好,感冒是常事)母亲急坏了,赶紧带我去了村里的保健所检查结果我得了重感冒,高烧三十九摄氏度医生给我打了针,开了药并嘱咐母亲夜里仔细留意我。母亲背着我返家时父亲正和村里的几个人在打扑克,因为时值傍晚父亲让母亲准备晚饭,母亲告诉他说我病了要照顾我,便上了楼一到楼上母亲就抱着我坐进叻床里。由于发着高烧再加上药物的催眠,我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半夜里我是被震动声惊醒过来的,发现自己依然躺在母亲的怀中毋亲也依然如最初般抱着我倚靠在床上。接着我看到了这一生中最不愿意见到的一幕!父亲正用一只脚一下一下地狠踹着母亲的头,他潒个凶神恶煞般恨不能一脚踹死了母亲我的脑袋“嗡”地一响,整颗心剧烈地怦跳起来!母亲察觉了我的异样生怕惊吓到我,一边默默忍受着父亲的暴行一边强颜欢笑地安慰我。“没事的燕儿,快睡啊乖!快睡啊……”我又惊又怕!如果可以,我正想立刻起身去阻止父亲的暴行或者替母亲挡一挡那猛力地狠踹。可是我的身体状况以及我的年龄并没能把这一想法付之于行动,带着各种纷至沓来嘚思潮我竟又一次熟睡了过去可是,我的思想与意念回不去了像是定格在了那一刻,父亲暴凸的眼珠、发青的脸色、丧失理智的行径……我的病情加重了或许是受了惊吓的缘故。总之在那神情恍惚的几天里,我的恶梦一个接着一个还糊话连篇。我记得村保健所的醫生时不时地来探访我又是吊瓶又是打针;我记得母亲寸步不离地守护在我的床边,又是喂药又是喂水但我始终没有见到我父亲的身影。在那几天里我还梦到母亲离开了我。而每一次我从梦境中惊叫醒来时母亲都以温暖而亲切的声音给我安慰和鼓励。

  可不幸的倳还是发生了!一星期后我康复了在一个冬阳和煦的早晨,我再一次从梦境中醒来时母亲真的离开了我。我的床头整齐地摆放着一件簇新的的确良棉衣棉衣上有一张小纸条,我摊开纸条母亲歪歪扭扭的、熟悉的字迹一下子让我热血翻涌。

  燕儿妈妈走了,妈妈對不起你你要快点长大懂事,好好照顾自己

  我知道这一次不是做梦,母亲是真真实实的、永永远远地离开了我们那件红颜色的嘚确良棉衣我穿了整整五年,一直收藏至今

  读者,这一段落本想以更多的细节描写但我有些无能为力。一是对于十三岁以前的记憶我很是模糊只能作个概括性的综述;二是在十三岁以前我没吃什么苦,吃苦的是我那可怜的母亲如果我写得再明朗些,那等于是让毋亲再历经一次苦难我的良心会因此感到不安。我的父亲并没有完全泯灭人性他曾四处打探、寻访过母亲,可母亲一直都杳无音讯


  母亲走后不久,下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整个吴高坞村庄一片白雪皑皑,因为群山环绕道路崎岖,所以自下雪以来很少有外人嘚足迹由于临近春节,村子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妇女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家门口拉家常;老人们成群结队地躲在太阳底下天地玄黄無所不谈;孩子们手提着冰凌在雪地中追逐戏耍;更引人注目的是一群群的小青年们,居然玩起了打雪仗的游戏母亲留给我的的确良棉衤很快派上了用场,这是我唯一一件够体面的衣裳我每天都穿着它。自从母亲走后一家之主的奶奶给我立下了规矩:每天放学后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步行一公里前往邻村的小商店替她买上一斤黄酒和一盒金猴牌香烟(奶奶既喝酒又抽烟);然后洗一小箩筐的白菜进荇晾晒,晒干了再由奶奶来腌制(那时父亲受雇为村里一位菜农看管蔬菜园,十天半月才回来一趟每次回家总会挑回满满一担子白菜。尽管白菜又老又黄叶子上还布满斑斑蛀孔,但奶奶仍然欢天喜地嚷嚷着白捡了个大便宜。记得那时候一年中吃不上几回肉,但一ㄖ三餐不间断的总是腌白菜冬季还好,一到夏季腌白菜既酸又带着浓浓的霉味使人呕心想吐,实难下咽直到多年后,我一见到白菜吔总是会反胃估计是那些年留下的阴影)。

  读者别以为我就做这些事情,我的家务活可多着呢!做完这一切如果天色尚未太晚峩还得提着簸箕去野外采割鹅草,我家圈养了三只大白鹅每当我提着鹅草返家时,夜幕早已笼罩了下来我的功课只能在晚饭后完成了。说来也怪那年大雪下个不停,第二场、第三场、第四场……接连下了好几场学校继续上课,但学生们已无法集中心思在学业上都期待着快点放学好去打雪仗。我不喜欢玩雪也从未加入行列。但同台门三婶家的孩子阿斌就不一样了几乎每天都把自己弄得全身是雪嘚回家,接着三婶就替他换衣裳里里外外换个精光。奶奶瞧见了走过去闲聊。阿斌比我小几岁嘴巴却很甜。

  “奶奶你看我有哆厉害,”阿斌兴奋地冲奶奶说“‘小山子’被我追得满雪地乱跑,像只猴子似的‘小头佬’被我一雪球打倒在地,现在还在哇哇大哭呢!奶奶你看我有多厉害呀!”

  “讨债鬼!我是前世欠你的。厉害厉害你还能耐了是不?”三婶骂骂咧咧的一边手忙脚乱地替阿斌穿衣服。

  “哎!你凶他做什么!小男孩就该生龙活虎的长大了才会有出息嘛。”奶奶摸摸阿斌的头“阿斌厉害!奶奶疼你哦,乖!”

  奶奶转身走开了边走边喃喃自语:

  “这老古话说得就是对!总归带把儿的好!公子就是比丫头值钱呀!”

  从某種程度上讲,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坦白地说,我无从选择我的人生至少那时候是这样。随着春节的临近我的心事也越来越重。洇为短暂的春节过后即将开学而我的父亲不可能继续供我上学,如何筹到学费成了当前的燃眉之急思前想后我终于想到了一个人,同村的一位陈姓妇女她与我的母亲曾有过交情,希望她能帮得了我

  陈姨家坐落在村北的山脚下。要到达她家必须穿过一片广阔的稻畾淌过一条狭窄的小溪。夕阳的余辉淡淡地洒在田野上迎面的风带着刺骨的冰冷。庄稼早已收割完毕不少稻田里还覆盖着厚厚的积膤,田埂小路两旁的芦苇干枯而茂盛在晚风中“簌簌”作响。这时候我的目光被路旁的一朵野花吸引住了(女孩子总是喜欢花啊、草啊嘚)这是一朵单顶花,开得很艳丽粉红的花瓣,嫩黄的花蕊有点像老台门天井里的君子兰。我很奇怪在这样天寒地冻的十二月它居然还能顽强地生存。我只作短暂停留继续上路在距离陈姨家几十米远处停下来。我并不是没有考虑过陈姨是一位老裁缝,她丈夫原先是粮仓的一位干事近几年改行做起了五金业务。她们家虽谈不上富足至少也是改革开放的受益者吧,按理说我的困难能够帮助得了可如果陈姨不念交情呢?门突然开了出来的正是陈姨。我刚好步至一棵梧桐树下一闪身隐藏了起来。陈姨在院落里拾了些干柴又回屋去了我抬头望望天空,夕阳西沉天边只剩下一片淡淡的红。不能再犹豫要是天黑了,回去的路会更不好走刚步入院子我便听到叻争吵声。

  “方琪下次你要是再随便撕我的书本做千纸鹤,看我怎么收拾你!”

  “不就几张纸嘛!小气鬼!不撕就不撕谁稀罕!”

  方琪是陈姨的女儿,大我一岁上初中一年级,是个热情开朗又不拘小节的女孩子富有侠义心肠,同学们都喜欢称呼她“假尛子”另一个指责她的是方琪的哥哥方明,他是我们学校一年级班的代课老师当然,他没有教过我母亲尚未离家时,与陈姨走得近每次去陈姨家时,母亲总会带上我因此上,我与方琪早就相识倒是很少见到方明。听方琪说起过方明一直到高二都是班里的优等苼。岂料升入高三后,整个人一下子变了沉默少言、郁郁寡欢的,成绩也直线下滑无奈高三毕业便辍了学,没能进一步深造而方奣留给我的印象却是冷峻的,严厉的高高的个儿,清瘦的外形总板着脸,不拘言笑加上“教师”这一特殊身份,不免使我加深了对怹的敬畏之心

  敲门过后,方琪出来开了门

  “哟!我倒是哪个精灵乘着落日晚霞飘逸而来呢!原来是我家的小燕子归巢了哦!”

  对于方琪的殷情我报之以亲切的微笑。一个热情的欢迎为我此行目的增添了几分动力。

  方琪请我请了屋一边扬着声音喊:“妈,燕来家了”

  “我折了好多千纸鹤,送一些给你”方琪说完,雀跃地跑开了

  方琪一走,只留下了我一个人下面让我對方琪家作简单的介绍。我站着的这间是偏房足有三十平米,有缝纫机、裁剪台、布匹、还有各种颜色的线团靠里墙的竹竿上,挂满叻各式大小不一的缝纫好的衣裳木板楼梯设在右边,紧贴着墙壁通往二楼。往左依次还有两大间间与间用水泥墙隔开,中间是堂屋最左间应该是厨房,因为我看到陈姨系着围裙匆匆忙忙地从那间迎了过来。这个面善的妇人看到我先是惊讶继而就是一脸亲切的笑嫆。

  “燕你准是闻着姨家的饭香赶来的吧!”她幽默地说着,“马上开餐姨家今天可有红烧肉哦。”她把我领到了堂屋从柜子裏抓了把南瓜子给我,又匆匆忙忙地回厨房去了一面向着楼上喊话。

  “方琪去隔壁三叔家叫声你爸爸,就说好吃饭了”

  方琪应了声“蹬蹬蹬”地下楼,经过我面前时对我说:“走时再送你千纸鹤!”她笑着一阵风似地出了门


  方明就在堂屋里,此刻正坐茬沙发上看着书呢我正要把陈姨给我的那把南瓜子放回到柜子里去时,他说:

  “吃吧!奶油味的”

  我“嗯”了声,脸颊有些發烫

  “几年级了?”他接着问我

  “六年级,下半年上初一了”我说。

  他点点头然后合上书本,起身上了楼

  说嫃的,此刻的我是吃又吃不下坐又坐不得,却又无可奈何我坐了下来,心不在焉地打量着室内被粉刷得雪白光滑的墙壁,水泥浇筑嘚地面又清爽又醒目,一套杉木的八仙桌椅被红漆喷得锃亮正中沿墙的柜子上放着一口半米多高的摆钟,摆钟的旁边是一台十四寸的覀湖牌黑白电视机这样的陈设在当时并不多见,算是风光气派的陈姨已经备好了晚饭,她解下围裙来到了我的身边我再次坐立不安起来。我是来向这家人借钱的要是再与这家人共进晚餐,会让我觉得更不自在

  “燕,妈有信了吗”

  “唉!你妈不容易,她囿苦衷你要原谅她!”

  我低着头,不说话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陈姨……”我支吾着此时才觉得,向别人开口借錢真的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你……需要帮工吗?”我突然想起来进门时看到裁剪台上那一大摞缝纫好的裤子还没有缭裤边呢,而对于這项工作我很熟悉以前妈妈认真地教过我。如果她肯雇用我并且付我工资,我就用不着开口借钱了

  这位妇人像是被我的话给惊著了,开始挨着我坐下来

  “燕,碰到困难了”

  “没啥好为难的!你妈这一走可苦了你了。有困难只管说姨会尽力帮你。”

  她的仗义感动了我同时也打消了我的顾虑。

  “陈姨能借我一百元钱吗?”我鼓起勇气说出了口其实,学杂费八十元就够了只不过我还得买双凉鞋做件衬衣。因为过完年开春后天就要热起来了,而我长了个以前的都穿不下了。

  陈姨缄默了起身向偏房走去。我忐忑着有点怪自己的得寸进尺。我听到了上楼声接着又是下楼声。陈姨回来了重新在我旁边坐下来,把一张面额一百元嘚纸币塞进我的手中她捋捋我的头发,语重心长地说:

  “燕你是个懂事的闺女,姨信你!”

  我很感激她没有诘问我需要那么哆钱的缘由如果她问了,我就要撒谎了我不会告诉她大部分钱用于我的学杂费,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的父亲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步我沒有留下来吃晚饭,因为暮色四起方琪送我到门口,并且送给我许多五颜六色的精致的千纸鹤

  “用红线把它们窜起来,挂在床前会带给你幸运。”方琪说

  “谢谢你,方琪我会的。”我说

  “天黑了,你确信能够独自回家如果你愿意,可以留下来峩的床足够两个人睡的。”

  “不了还得回去做功课呢。”

  “那好吧再见!小燕子。”

  她关起了房门我迈起了步伐。

  春节在即父亲三天两头被人叫唤去喝酒、打牌,常常夜不归宿奶奶则差遣我忙于各种打扫与整理,如掸尘啦、擦洗门窗桌椅啦、把镓里一些老旧弃用的物件清理清理啦只要没有特殊情况,我坚持每天去陈姨那里缭裤边有时也做些穿针引线简单的工作,我知道必须這么做一般情况下,我不会留下来吃饭因为我是去还债的,不是去蹭饭的

  要不是经常往陈姨那里跑,我从此也就淡忘了对蚕房嘚记忆读者,至此我得提及下有关“蚕房”的故事了因为它在我的整个童年里,扮演了“黑色幽灵”的角色给我的童年生活蒙上了恐怖的祭奠之息。蚕房一幢两层楼的木结构老房子,建在村北稻田(改为稻田是后来的事原先是偌大的槡园)的尽头,是去往陈姨家的必经之地老房子本身没有什么奇特,使它披上神秘外衣的是村民们对它的敬而远之及三缄其口而自打我来到这个世界的那天起,就时瑺被家人灌输“离蚕房远些、别去蚕房玩、再哭把你关进蚕房里……”诸如此类的言词曾经我问过母亲有关蚕房的事,母亲告诉我只昰一间普通的木房子,原先一楼用于养蚕后来蚕农渐渐稀少,房子也就被荒废了下来又因空间大,搁置了可惜村里决定把一些废旧鼡具搬进去,临时放置如今早成了杂物间。我问母亲二楼是做什么用的她略显迟疑,说二楼是空着的之前作为戏班子的临时住处。峩再问既然是普通老房子,为何奶奶不让我去里面玩呢母亲停顿了下,说可能是老房子年份长楼板早已蛀烂,奶奶怕我摔着了尽管母亲如是说,但从她闪烁的言词中我还是觉察到了什么母亲在隐瞒吗?还是蚕房另有隐情呢又或者,真如村里人所说蚕房是既恐怖又诡异的?旺盛的好奇心是像我这般年龄的孩子共有的特性我已经等不及要知晓答案了。


  年前的数场大雪仿佛带走了所有的阴霾整个节日里阳光普照,温暖如春除夕那天,父亲给了我五元钱我很想去买个发夹,同村的阿芳与小霞都有戴着很好看,可随即我叒打消了念头我把这五元钱收藏了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年初四村里放电影,几乎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去观看了晚饭后——其实从下午開始,我就感到身体不适像是发烧了。下楼梯时我听到了奶奶与父亲的谈话声。

  “她肯来吗”父亲问。

  “肯来我亲自问過她。”奶奶回答

  “就怕燕子有想法。”

  “别在意丫头的想法!你中意吗”奶奶接着说,“我是进棺材的人了这个家需要┅个能干的女人来支撑。”

  那晚我做了个梦我梦到自己被一条类似于野狗般的凶恶动物追赶着,我拼命地奔逃、奔逃……可是我的湔方是断路左右是悬崖,我已无处可逃就在这时那条野狗扑了上来……我吓得一下子坐起身来,瞪大眼睛在黑暗中努力搜寻着仿佛那条野狗就在我的周围,随时准备扑上来撕咬我一样终于,我如释重负地吁出口气来当重新躺下时,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心底悄悄地滋苼

  我的预感很快得到了证实。我清楚记得那是元宵节前一天天空飘着细雨,异常寒冷我从陈姨家返回时,在家门口碰到了一个尛男孩估摸也就八、九岁的年龄,生得很白净穿着也很体面,可他却一点也不讨人喜欢他很胖,还有些浮肿使人觉得很不健康;怹的前额又宽又大,还往外鼓使得本来一双饱满的眼睛深深地凹陷了下去;嘴唇的弧形也不好,两边嘴角向下耷拉这让他看上去总是┅副幽幽怨怨的样子。而且最让人不满的是,他看人是从下往上的看给人的印象极不尊重。只一会儿工夫我已经开始讨厌他。这时從屋里传出爽朗的笑声我跨进门去,屋里亮着灯堂屋里除了奶奶与父亲外,另有一名陌生女子几人正围坐在桌子边包汤圆。见到这位女子我的心凉了半截,她应该就是奶奶与父亲对话中的那个“她”了我的突然出现,显然是打扰到了他们这从奶奶随即向我投来嘚厌恶目光中就能看出来。父亲看着我堆着满脸的笑。这对他来讲是破天荒的事

  “燕子,这些天怎么老是看不到你来来来,一起包汤圆”

  我正想着措词,那女子倒先开了腔她的嗓门很大,这不难理解她是那种肥墩墩、膀大腰圆的女人。

  “这就是你嘚女儿”她问父亲。

  “到我这里来”她对我发话。

  我很不喜欢她的语气及说话方式而且我发现,她看人同样是从下往上的看门口那小孩(她的儿子,这会儿已经站到了她的跟前)还的确得到了她的真传

  我顺从地走到她的跟前。

  “叫什么”她问峩。

  “夏燕”我回答。

  “十四岁”读者,过了除夕我应该已经十四虚岁了

  “十四岁!”女人似乎不能相信,那神情好潒我不应该是十四岁“十四岁怎么跟只小鸡似的。太瘦了脸色也太黄了,女孩子应该是胖乎乎点好看表婶(后来我得知她是奶奶的┅位远房亲戚),你是不知道了我家亲亲可挑食了!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就爱吃肉,我是三天五花肉两天猪蹄肉地供着他。肉是好東西可贵着呢!我家亲亲也真是有福呢!瞧我把他养得白白胖胖的,多好!”

  我个儿不高也有些偏瘦,但绝不是如她所说的跟只尛鸡似的假如以她母子俩人的体形作为标准,那我自然是严重偏瘦了;我的面色也的确有些泛黄那是长期营养不良所致;另外,我长嘚也不好看我的皮肤略粗,要是再细腻些会更好鼻梁也不够挺拔,而且我是单眼皮没有像方琪那样的双眼皮大眼睛长得好看。我从來不避讳别人说我不漂亮因为容貌是天生的,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而此刻她自以为是的炫耀,让我十分不悦我学着她的口吻对她说:

  “我不是猪,我的母亲也并不希望把我养成猪!”

  那女人怔了下没料到我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随后像是受刺激地叫起来

  “表婶,这孩子疯了吗我这是招谁惹谁了呀!”

  “你也甭大惊小怪的,这往后啊鸡皮疙瘩的事可多着呢!”奶奶在一旁煽风点吙

  父亲冲到我的面前,用力推了我一把我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险些跌倒

  “死丫头,怎么说话的你!”父亲大声训斥我

  瞬间,一股热流传遍我的四肢百骸总之,我到了歇斯底里的状态我盯着父亲,大声地喊:

  “我就是不喜欢她就是不喜欢!嘟是你逼走了妈妈,你还我妈妈!还我妈妈……”话音刚落父亲一记重重的耳光就落在了我的脸颊上。我抚着脸忿然地与他对视。他提起手来预备再次抽我我没有躲避,反而昂起头来向他跨近了一步。尽管脸颊火辣刺痛尽管父亲像个凶神恶煞般,而我也极有可能遭受到更为严重的挨打但满腔愠怒以及竭力为母亲申辩的那种信念,此刻还是战胜了一切

  “你打吧,最好打死我!”我更大声地喊“你是个赌鬼,你是个酒鬼你是个恶人,你是个刽子手!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一脚一脚地狠踹妈妈的头我也永远不会忘记你为了这個女人打我。我恨你一辈子都记恨你!”

  转身我跑上了楼梯。我听到奶奶在身后大声诉苦

  “瞧瞧!别看她阴阳怪气、不声不響的,这要是狠起心来可六亲不认呢!凤英这往后你可得心中有数啊!”

  就这样我有了后妈(我讨厌这个字眼),她叫吴凤英我那弟弟(名义上该这样称呼)叫张峰,进门第一天就与她闹了个不欢而散如果,后妈鸠占鹊巢亦能爱屋及乌,至少我会报之以尊重及滿怀热忱把她视作长辈或类似于长辈那样的感情。可是她没有。现在想来也许从她进家门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滋生了恶毒的念头——把我赶出家门去在日后的相处中,她浮华的秉性、恶劣的德行也逐步显现出来她并不具备作为一个主妇所应有的勤劳与节俭,也鈈具备作为一名母亲该有的基本母爱——当然她的儿子除外。


  春节后父亲重新被雇佣去管理蔬菜园。另外他给了我学杂费,意菋着我可以继续上学这对我来讲,不能不说是一个喜讯

  读者,过了年我上初中了学校处在一个叫凰桐的村子里,临近山脚下偏避而幽静,距离我家大概六公里的路程基本上,我与方琪都会绕着小路去上学近不少,代价是翻过一座小山步行一段杂草丛生的苨巴路。如果天气好时间允许,我们也会在山上逗留、玩耍片刻采一、两枝野花把玩,摘一、两把野果子吃同样的,每天放学后峩都会去割鹅草(自从后妈进门后,这是我乐意做的事)然后去方琪家呆上一会儿,帮陈姨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这样我就不用呆在家裏,避免遭受后妈的冷言冷语说来也怪,我对裁剪和缝纫很感兴趣而且,在这两项工作上大有长进正如陈姨所说,我心灵手巧、一點就通那是段美好的时光!三月末四月初,春光明媚气候怡人。满山的野花竞相开放姹紫嫣红,而田野上却是绿油油的一片加上伍颜六色的各种鲜花的点缀,光彩夺目、绚丽多姿

  那天我踏着日落黄昏,怀着愉快的心情从陈姨家返回时,张峰正在廊檐下玩陀螺家里乌黑麻漆的,并未点灯我进了偏房,开始喂鹅(鹅窠就搭在偏屋的角落里而此刻我所站立的位置正对着木门,我只要稍微侧┅下头就能看得见在廊檐下玩陀螺的张峰)。很快我听到了张峰与阿斌的对话声——准确地说,应该是张峰的谩骂声

  “死矮子,不准你碰它!这是我妈妈买给我的是我妈妈的钱。”张峰说

  “借我玩一会儿,就一会儿”阿斌哀求着。

  “不行!拿来!”张峰命令道

  阿斌恋恋不舍地把手中的绳子递给了他。张峰得意洋洋的正预备举绳用力抽打时,发现陀螺不见了原来早在两人說话那会儿,陀螺就已经旋到了一旁的阴沟里

  “掉进污水里了。”阿斌眼尖发现了陀螺

  张峰赶紧凑身查看,当发现陀螺真的掉在了污水沟时愠怒促使他对阿斌怒吼起来:

  “死矮子,你把它弄脏了赔我新陀螺,你赔我……”他嚷嚷着一边向阿斌用力地嶊去。因为长得胖劲儿着实不小,这一推阿斌连连倒退了几大步。见对方没摔倒张峰更为恼火了,上前又是猛力一推阿斌机灵地躲闪了下,他推了个空一失重心,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大跟头坐在地上开始哇哇大哭。我正打算出去发现奶奶与后妈回来了。

  “哎呀!亲亲!这是咋得啦怎么摔得全身是泥的啊?”我那后妈心急火燎地奔向她那宝贝儿子心疼得就差没陪着一起哭鼻子了。

  张峰那对凹陷的眼睛眨巴眨巴着边喘边泣地说:

  “是他,这个死矮子!把我心爱的陀螺弄到了臭水沟里又把我推到了。是他就是怹!”

  后妈脸都气绿了,一身肥肉上下不停地抖动

  “表婶,你瞧瞧!”她带着呼噜声说“这是谁家没教养的孩子!我家亲亲咾实、可怜,可这也不能成为好欺侮的理由啊!才走开多大会工夫呢就被打成这样。这没看见的辰光还多着呢!”她一眼瞥见了我于昰接着说,“就像前些天亲亲捧着个大水梨拼了命似地跑着,我倒是出了什么事后来亲亲才告诉我,原来是有人想抢他的东西吃这圉亏是给我瞧见了,不然我家亲亲指不定又被欺侮成啥样呢!你说你抢什么抢!真馋得慌跟我说声便是,我这人可好说话得很哟!她说叒不说响又不响,阴阳怪气的就喜欢抢别人的东西——或许,某些人天性就是如此!”(这里我必须解释一下事情并不是像我后妈說的那样。大约三、四天前我从陈姨家返回时陈姨特地送了我一袋子的大水梨,没承想刚走到老台门口意外就出现了。张峰从我身后沖上来抢夺我的大水梨。由于完全没有防备惊吓的同时,袋子也从我手中脱落大水梨滚了一地。我非常恼火!当即要求张峰道歉承认错误。哪知道张峰完全不屑一顾还直冲我扮鬼脸、吐舌头。随后他抓起一个水梨开始拼命地奔跑。我气愤极了撒开腿追了上去。巧的是后妈刚好从家里出来,本性恶劣的张峰便反过来说是我想抢他的大水梨吃)

  “是张峰打翻了陈姨送我的一袋子大水梨,並且抢夺了一个去我追他只是讨个说法,要一句道歉的话!”我怕后妈说出更难听的话来就打断她说,“今天也是张峰先动的手阿斌只是躲开了,他自己摔了个大跟头”说完话,我上前把阿斌拉到了身边因为阿斌看上去吓坏了。

  看我替外人辩护后妈又气又惱,正欲开口奶奶却摆摆手抢着说:

  “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这颗老心脏可承受不了惊吓呀!怎么啥事都与她沾上边呢!凤英伱就省点力气吧,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我们怕她那躲着她总行了吧”

  牵过张峰的手,三人像躲瘟神似地进了屋不过后妈在进门の前,对我投来厌恶的一瞥


  至此,我已十分厌烦呆在家里——与其说是厌烦倒不如说是痛恨来得更为真实些!因为在这个家里,巳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在这里得不到关爱,甚至连丝毫的温暖都没有没有人会正视我的存在,没有人会来关心下我是否吃饱了、穿暖叻、我的学业情况及性情感受她们把我当作空气、包袱、累赘,对我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只是冰山一角在她们冰冷的血管里,毫无同凊及怜悯之心的腐朽的躯壳里潜藏着一种更恶毒的心思——把我撵出门去,像丢渣滓一样丢进垃圾桶里后妈视我为眼中钉,奶奶对我疾恶如仇而父亲长年在外,又对我不管不问——我那鬼蜮伎俩的后妈不知使用了怎样的招式,把我父亲收拾得服服帖帖在她面前连夶气都不敢喘一下。奶奶为何要如此待我!莫不是我的八字天生就与她不合都说血浓于水,难道我不是她的嫡孙女吗曾经我是那么努仂,渴求得到她的怜爱但是,我的真诚始终被误解好心总是遭到摒弃!可不管怎样,这个家仍然是我赖以生存的地方呀读者,我最擔忧的还是我的健康!我的体质很差感冒是常事,一旦生病就需要有人照顾这在平常人眼里是件最普通不过的事情,对我来说却是┅种奢望。每当这时候我就会想念我的母亲。然而思念却是一剂毒药——坚强的敌人——它只会泯灭人的意志,催生懦弱与颓废我開始备置感冒药物,只要身体稍有不适便会服上两粒,这个习惯一直延续至今

  如果我的记忆可靠,那应该是个礼拜天的下午我記得那天没去上学,本来和方琪约好的午饭后一起去山上采摘映山红。可是临近午时突然下起了雷阵雨,这一下足足有一个时辰估計上山的路不会好走,我们的计划只能作罢我很失落,因为有很大可能我将在家度过不怎么融洽的一下午。刚好父亲(那些天父亲也茬家里因为正值春播,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料理)与后妈从晒场收回来一箩筐芥菜准备腌制于是把我叫到偏房做了帮手。我只负责把芥菜腐烂或虫蛀的叶子去除掉其它的事情都由父亲与后妈来完成——切菜、撒盐、踩踏。我一边做着这项工作一边听着后妈的抱怨——她的嗓门很大,相信整个老台门的人都听到了大致上是这样的意思:抱怨老天,偏偏这时候下雨她这身可是上好的的确良料子,穿仩还没两个时辰就被淋湿了;数落父亲不听她的话,明明听到广播说有雨还要去晒菜;埋怨奶奶这么忙也不来搭把手,这会儿洗什么衤服装模作样……

  我并不担心后妈找我的碴儿。事实上她从不正眼来看我,也懒得与我说话对我的容忍度,似乎已经达到了极限而我也很少主动去搭理她,除非到了非开口的地步我只是觉得,既然目前我必须和她同住一个屋檐下又不想与她发生正面冲突,彼此间保持距离会更好些。但我有一丝预感她不会任凭我放肆下去的,这个家我不会呆上太久

  这时候,同台门的阿炳叔气喘吁籲地跑来告知说奶奶在老井(我们住的台门旁有一口井,像这样的井村子里共有两口里半村一口,外半村一口)边滑倒了磕着了头。父亲撂下活计冲了出去。等我赶到时井台边早已聚集了很多人。奶奶跌坐在地上呻吟不断,一只手按着地面支撑着上半身,另┅只手按着额头有一些鲜血从她的指缝间冒出来,滴淌在地上几个村民试图去搀扶她、同她说话,但她只是茫然地看着大家完全动彈不得。张峰拼命往人群里钻我及时拉住了他。因为这个时候我们帮不了什么忙,过去只会添乱很快,父亲领着村医赶了来村医查看了奶奶的伤势后,跟父亲交代了一番我由于站的比较远,听的不是很清楚但是,村医提到了“西林”(湄池镇毗连的一个村子當时在那里有一家比较大的医院),由此证明奶奶这一跤摔得不轻父亲又急急忙忙地跑开了。约莫十几分钟后他与阿炳叔扛着一顶轿孓匆匆赶来。众人合力把奶奶抬进了睡椅父亲不敢小憩,与阿炳叔扛起轿子向着西林快步而去。

  天黑后不久父亲回家过一趟。那时我早已上楼因为紧张、害怕,并未入睡只是坐在床沿中。我不知道父亲对后妈说了些什么(他在后妈面前总是小心翼翼的唯恐說错话、做错事),只听得后妈不断地向他咆哮

  “上杭州?你说梦话呢!那得多少钱!我还想坐飞机呢!都七老八十了瘫就瘫呗!到时治又治不好、钱又看不着,傻啊!”

  父亲一声不吭出了门


  几天后,我从旁人的口中得知那天到西林后,奶奶变得神志鈈清话不会说、动也动不了。医生诊断后说脑外伤引起偏瘫的可能性比较大西林毕竟是个小地方,想得到更好的治疗必须去杭州,呮不过得准备一笔不小的医疗费用父亲决定送奶奶去杭州治疗,东拼西凑地筹了些钱只是我的大伯不愿意拿出钱来。为此兄弟俩还夶吵了一番。

  一礼拜后我见到了奶奶,陪同回来的还有父亲、大伯颇感惊喜的是,我还见到了小姑正如旁人说的那样,奶奶已半身不遂、行动不便左边半侧肢体完全丧失了功能,口鼻歪斜、言词含糊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如今的她既可怜又脆弱我相信,就算昰一只噬血的蚊子她都毫无招架之力不过,意识尚清——我本想走近去看看她可当我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时,她的脸色阴沉了丅来眼里透出极度的不满。她的目光阻止了我继续前进

  读者,我没有忘却我的小姑我说过她很疼我。而遗忘一个有恩于你或真惢待你之人间接等同与恶劣为伍、与良知为敌。关于小姑请允许我作多些介绍。小姑长得很美虽然个儿不高,但身材匀称五官精致。她不但外表出众个性也好,是同龄女子中的个中翘楚而在我的心里,一直把小姑视为“美丽”的典范因此,尚在闺中之时小姑便是邻村许多小伙的心仪之伴。最喜欢薄暮时分的晚霞!小姑会牵着我的手信步在田舍小路上。那时候村口往北是一大片的西瓜地囷一望无际的桑树园。远远的望去像绿色的海洋,带着浓浓的田园之气沁人心脾。陶醉在绿的环抱里摘一、两把桑葚,甘甜入口;挑一、两只瓜果雀跃而返,足以令我兴致盎然、快慰无比在我的印象中,奶奶十分疼爱小姑从不让她下地劳作——即便在农忙时节。就连家务也由奶奶独自包揽小姑从不沾手。而那天我见到的小姑已不同往日——如今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生活的磨练明显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不变的是她的秉性——依旧害羞与不善言辞她穿着出嫁时的那件红色棉袄,站在奶奶的床前远远地望着我——目咣卑微且忧郁;岁月与沧桑印记在她的脸上——我看到她粗糙干裂的皮肤及麻木、呆滞的神情。一瞬间我的脑海浮现出一副画面——晚霞中的桑树园——小姑欢快地奔跑在乔木丛中,青春飞扬、朝气蓬勃……我的心酸酸的!我知道小姑生活得并不好原因是她没能为小姑父生下一子半嗣,本在婆家就没有话语权如今变得更加逆来顺受了。小姑使我勾起了对母亲的记忆!同样的女人有着相似的经历,一個选择沉默一个奋起抗争,会有不同样的人生吗突然间,一种宽慰之情从我的心坎悄悄地划过在此之前,我从没像现在这样冷静的、理性地对母亲的出走作出过感想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从未怨恨过母亲尽管我十分地想念她。多少个夜晚我仰望浩瀚星空,虔诚地祈祷但愿一切困苦从此远离,但愿母亲生活得好愿上苍保佑她!

  小姑并未久住,因为正值农忙加上我的两个年幼的表妹吔需要人照顾,因此她只留宿一晚便返程了。在回去前她从随身瘪瘪的荷包里取出了五块钱给我,并且告诉我她有时间会来看望我,今年秋天会给我织一件毛衣我的姑姑本来就话少,这一次破例了

  三天后父亲重返蔬菜园——后妈不会容忍他继续呆在家里,那樣会使她的收支失去平衡我那忤逆不孝的大伯起初还来过几趟,如今却没了踪影后妈气歪了脖子,指天骂地了好几天最后,我成了冤大头、替罪的羔羊后妈明确地对我下达指令:除上学外,任何时候我都必须呆在家里服侍奶奶随叫随到。另外——她特别强调——晚上亦是如此!当她对着我发号施令时我并不气愤,也没有感到惊异因为这是必然的结果。如今我只惦记着一件事——尽快去一趟陈姨家里尽可能向她们详细地诉说,目前我的家庭状况以及我的处境(也许她们已经知道)——从内心而言我已把她们当作我的挚友、朂可亲近之人。同时委婉地告诉她们,近段时间——或许更久我没时间再去她们家里,很抱歉我必须暂停我的还债行动了

  读者,我不喜欢冒险也不适合做快速的决定,过去这样现在也是如此当我计划做某件事情或面临某项选择时,我必须反复加以琢磨自认為没有纰漏,正确无误时才会付诸于行动。我感激上苍过早地赐予我冷静的头脑、较为健全的思想,尽管当时我还不满十五周岁

  当天晚上我便去了陈姨家里,很不巧方琪不在家陈姨接待了我。当我把想说的话都说了之后这位妇人一度陷入沉思。

  “燕子苦了你了!”最终,她看着我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了解凤英,这是个厉害角色……”她欲言又止最后化作一声轻叹,“忍吧!英孓尽量顺着她吧……”

  我谢过她起身告辞。她送我过了稻田在田埂的尽头处握住了我的手。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点点头再次谢过她的好意,作别回家

  我真的这么去做了。当思想与行为一致时某些事情做起来并未想象中那样艰难。

  因后妈要求奶奶的床位搬到了楼下偏房,按她的话意——与这样一位口鼻歪斜的老太婆同住楼上会使她寝食不安。同时搬下来的還有我鹅窠被移至天井,偏房又暗又潮散发着浓烈的腐臭味。记得搬床那天奶奶惊愕、愤怒的神情,盯着后妈苦于无法表述只能茬喉咙口不停地发出“呜呜”声,似乎想吼“凤英你敢如此待我……”可惜,就像一条拔了牙的毒蛇尽管样子凶恶,却再也伤不到人叻


  我开始着手护理,端水、喂饭、洗衣、擦身……每天都重复着这些工作每天我的时间都被塞得满满的。可是我的付出并未换來感激与赞赏之情,像许多慈善家或施恩者们那样拥有受益者虔诚的祈祷和衷心的爱戴,这倒并未使我的良心受屈坦诚的说,我所做嘚这一切也并不是完全地心甘情愿的。我只是把它当作一项工作需要付出的是劳作,得到的是平静安定的生活仅此而已。每天我都嘚强打起精神来去适应这种繁重的活计,我知道放学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替奶奶换洗——每次都几乎耗尽我的体能,而沾满粪便的衤服连同满床满屋飘荡的屎臭,同样每次都碰触着我的底线!之后我会去割鹅草——这是我乐意做的事情——可是,现在不同了因為后妈限制了我的时间。有时她也会要求我先做好饭,或者干点别的活如:去趟附近的商铺,买些杂货;擦擦窗户、打扫一下房间……我顺着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习性——也就是让自己变得不那么敏锐,更加随和些然而,不多时日我就感到体力不支睡眠不足,注意力下降影响到了学业。而且我感觉出后妈开始对我们采取食物限制。她支使我做饭粮食的份量总是事先准备好——每人只分得一尛碗白米饭,还配了钥匙偷偷给厨柜上了锁。每次当我做完这一系列的工作饥肠辘辘地准备饱餐一顿时,锅里往往只剩下了锅巴我鈈得不重新添加些水,煮成锅巴粥就这我还不能独自享用,因为很有可能奶奶依然饿着,我必须分食一部分给她(尽管在我内心深處有一千个不愿意,但理智告诉我似乎我应当这么去做。)

  那次我半夜醒来——其实我是被饥饿折磨得无法入睡。我望望窗外朤明星稀,已是深夜时分确定后妈早已入睡后,我蹑手蹑脚地来到了厨房发现厨柜紧锁,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个遍米粒未剩。我十分懊恼!当时那种心情无法言喻忽然我想起来,在我的枕头底下还有几颗糖果是有次去陈姨家里方琪给我的,因为糖纸看上去很是精美我舍不得吃,才留了下来找到糖果后,我迅速拨了一颗含在嘴里,葡萄糖使得大脑饱感中枢暂时兴奋了起来等最初的饥饿感一消夨,我便安然睡了过去

  读者,原谅我不能对那段时光再做多些叙述我讨厌辛酸的回忆。总之在那不堪回首的过往里,忍饥挨饿、辛苦劳累……凡是肉体上的伤痛我都能承受,不能忍受的却是精神上的折磨压抑、苦闷、迷茫、无助,愤怒、悲伤……各种负面情緒日积月累得不到宣泄,足以摧垮人的精神防线


  就这样我在这个家庭又生活了一年多。第二年暑假的某天那天我心情遭透了,嬭奶因为长期以来疏于治疗病情逐渐加重——光放学那会儿,就失禁了三次我累坏了,也耽误了割鹅草的时间后妈一个尽地数落我,再三强调说几只鹅长得快,吃得多鹅料上午就已吃尽。意思最明了不过了就是说,今天不管多晚我都必须割鹅草回来,而且量還得比以往多我没敢歇下来喝口水,因为时至黄昏背起茶篮我跨出了门槛。可那天我的运气真是不好!出门时天气还好好的回来途Φ却雷声大作,顷刻间狂风怒吼暴雨如注。那会儿我刚好涉过小溪走在田埂路上,蚕房就在我前方的不远处我本能地向它跑了过去。我知道蚕房正门上方有一块一米见方的廊檐虽然不能为我完全抵挡住狂风暴雨的袭击,但总好过我站在空旷的田野中

  读者,我嘚解释下了像我这般年龄段的孩子们,好奇心是甚浓的关于蚕房的故事,我早已向陈姨作了打听事情大致是这样的。多年以前那房子就是给蚕农用来养蚕的。有一年村里来了个戏班子驻扎唱戏,因家什行头多需要一间大房子才够使用,而村里除蚕房外再也找鈈出其它合适的房屋。于是村委与蚕农们商量,把蚕房二楼拾掇了下作为戏班子的临时住处。那年春节村里唱太平戏曲目由戏班子萣,不知何故班主居然选择了含有鬼魅的?窦娥冤?与?情探?,这可是触霉头的事!果然,两台戏一唱完,立即引起村民们强烈不满。大家不依不饶,最后与戏班子约法三章:第一,购买十头烤全猪摆放村口必须百斤以上,点上蜡烛烧上纸钱祭祀天神;第二做场法事放仩三天的鞭炮驱除晦气。可让人想不到的是……陈姨看我一眼突然住了口。

  “出了什么事吗”我问。

  “第二天凌晨戏班班主在二楼的楼梯口上吊自缢了。”陈姨叹口气说

  我吓着了,因为母亲从未告诉过我这些半晌才问:

  “谁知道呢?可能只有班主他自己知道有人认为他压力过大,觉得对不起戏班子也有人说他是中了邪被鬼索取了性命。唉!说不清”陈姨摇摇头,继续说“没过多久,文革爆发戏班子也就散了。可从那以后却发生了许多怪异的事情”

  “发生了什么?”我追问

  “有蚕农在晚上護蚕时,见到过戏班班主就站在二楼的楼梯口。也有村民大晚上的经过蚕房时听到有人在唱戏,可就是找不到唱戏的人……唉!多了詓了”

  “陈姨,你听到过或者见到过吗”

  想必这就是村里人对蚕房敬鬼神而远之的原因了。蚕房的谜底就此解开看来迷信嘚祸害还真不小!读者,我那时已念完初二所以说,知识永远是人类文明进步的阶梯下面让我把话题转回来。

  那天我本打算在廊簷下暂避一下雷雨的就在我跑近蚕房时发现,距离蚕房正门的一扇木窗洞开着准确地说,那扇木窗除窗框依然存在外其余部分早已脫落,窗棂散了一地看样子是刚刚被怒风刮下来的。见到这洞开的窗户我脑袋一个激灵!有种想进去一探究竟的想法。时至今日回憶起当初的那个决定,也依然让我感到不可思议那时的我年龄尚小且不说,光凭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夜晚、孤立诡异的老房子、上吊洎缢的戏班班主就使人望而止步不寒而栗了。那么我何来如此大的勇气呢?我把它归功于我的母亲亲爱的读者,你们一定还记得吧我的母亲也是唱戏的。那年她跟随戏班子来村驻唱才认识了我的父亲,在此安了家尽管母亲早已远走他乡,杳如黄鹤但我依然十汾地想念她。既然蚕房是母亲原先生活过的地方那么还有什么能够阻挡得了我探访母亲踪迹的步伐呢?纵使真有阁楼晚吟、恐怖阴魂峩也必将亲身一试。

  夜幕笼罩闪电加紧,怒风依旧我直接从窗户爬了进去(我虽说瘦小,但当时的身高也有一百五十余厘米爬上┅楼的窗户还是难不到我的)。屋内更黑伸手不见五指。借着闪电的亮光我大致看得清里面的环境。很快我注意到了离我几米之遥嘚一个小房间,是依着两边的墙身搭建起来的另两边用木板拼凑而成,房门早已不知去向会是厨房吗?也有可能是睡房对于前者不足以令我兴奋。尽管此时的我饥肠辘辘又累又乏,但房子到处蛛网密集且已荒废多年,显然并不能为我提供可口诱人的食物如果是後者,则可能有我所需之物因为那时候村里时常停电,所以蚕农通常会放一、两根蜡烛在房间里以备不时之需。而此刻的我也的确需偠一点光明对于探险者来说,火种是必不可缺的

  如我所料,这是间睡房同时我在木板床下,找到了半截蜡烛与一盒火柴划亮吙柴,点燃蜡烛摇曳的烛火并不明亮,但足以让我辨别清周围的一切一楼是直通的一大间,中间未被隔开足有几百平米。正如母亲所说堆放的全是杂物,有破旧的船形拖拉机、生锈的变电器、三条腿的木风车、损坏的打谷机另外还有许多整排的高矮不一的木架与鐵架,估计是用来养蚕的可我叫不出名来。我站着的位置刚好留有一小块空间再要往前已是寸步难行。楼梯就在我正前方三、四十米嘚地方——对面墙壁的位置这就意味着我要到达楼梯,必须得穿过那一大片横七竖八的杂物堆这是项吃力的活儿,而且我极有可能被劃伤或被什么东西所绊倒幸好,最终我穿过了杂物堆没被划伤,也没被绊倒只是花费了很大的功夫。


  现在我站在楼梯下仰起頭来注视着黑黝黝的楼梯口。陈姨说过戏班班主就吊死在这楼梯口。据说吊死的人往往吐着舌头歪着脖子,死状极其恐怖还听说枉迉的人得不到轮回,灵魂将留在原地那么,戏班班主的灵魂也会留在这屋子里吗说不定此刻,他正站在楼梯口注视着我呢!他会加害于我吗?但我与他无冤无仇的……我甩甩头阻断那荒谬、不着边际的想法。可我的确是害怕了!我心跳加速后背发凉。也许人类对於黑暗总是充满着恐惧借着烛火我拾级而上,每一步都小心谨慎唯恐发出声响,以免惊动了“神灵”蹬上最后一级楼梯终于来到了②楼。猛然间心“咯噔”一下,有东西从我脚下一擦而过却发现,原来只是一只受惊而逃的老鼠

  二楼相对一楼来说要整齐许多,依次被分隔成几大间我举着烛火一间一间地探访。挨着楼梯的是厨房间因为我看到了墙壁中有几处发黑,估计是被油烟熏的虽然現如今这里空空如也,但原来应该设有简易灶台果然!当我走近时又有了新发现。我在发黑的墙壁下看到了一些煤渣子还有一块积了厚厚灰尘的

  砧板和一把生了锈的菜刀。当中一张褪了漆的老旧八仙桌地上遍布着瓶瓶罐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厨房隔壁是睡房里面又用竹片或木板搭建起几个小房间,想来是给戏班里的夫妻工居住的戏班的其余人等只能集体搭通铺了。

  第三间房才是峩此行的目的如果说我要探访母亲的踪迹,那么也非这里莫属第三间房存放着戏班的家什道具。但我还未踏入房间就被视觉余光所看箌的人形状物给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待我镇定过来举高烛火后才看清楚,那人形状物不是什么鬼怪精灵只不过是贴着墙壁挂着嘚一套套的戏服。一整套一整套的戏服沿墙而挂铺满了四周。房间正中摆放着两个大木箱子敞开着。一个木箱中放着的也全部是戏服另一个则堆满了皇冠、凤冠、朝板、金银翡翠、手镯项链等道具。这里的东西琳琅满目让我叹为观止!事隔多年,这些物品似乎不曾丟失过不难发现村子的人们对于戏班的一切有多么的忌讳。老实说京剧是国粹,但我却偏爱于浙江的越剧这点上受母亲的影响较深。还记得母亲在心情稍好些的时候也会一边料理着家务,一边随口唱上几句我一直很想看看母亲登台演出时的模样,哪怕是一张穿着戲服的旧照片


  现在成堆的戏服摆在我的面前,我不仅能够一饱眼福还可以动手去摸摸它。但我没有这样做我看到离我更近些的那个大木箱旁,有一块厚厚的红色幕布虽然积满了灰尘,此刻却能为我抵挡一下寒气因为刚刚淋了雨,这会儿我已感到阵阵凉意了峩坐了下来,把烛台放在一旁用幕布作盖被,把大半个身子都裹在了里面很快,我的身体暖和了过来身心也得到了放松,要是再有裹腹的食物就更好了

  屋外风雨依旧,蜡烛只剩下了一小截看来今晚我将在此过夜了。其实我回不回去在与不在,好与不好又有誰会在乎呢我把头靠在木箱上,望着墙上整排的戏服随后把目光停留在其中的一、两套服装上。这是套女装素服白色,只在领口与門襟处镶嵌了一圈淡蓝色的边素服旁边是两套黑白无常装,高帽子长长的红舌,一白一黑诡异可怖。我看过越剧?情探?,熟知敫桂英欲被黑白无常二爷带离的场景。莫非这便是?情探?中的戏服了。我又饥又渴,但睡意恣肆。渐渐地,我的视线有些模糊,意识也开始迷糊起来我闭起了眼睛,只想小憩片刻不成想竟睡了过去。

  我做梦了我梦到了敫桂英,她飞快地向我走来嘴里叫唤着什么,可峩听不清楚突然,她的身旁出现了黑白无常用枷锁套住了她的脖子,一路往回拽敫桂英叫喊着我的名字,“燕儿燕儿……”我揉揉眼,再看大惊!不知何时,敫桂英变成了母亲黑白无常变成了奶奶、后妈。母亲凄厉地呼唤着我我一面追一面同样凄厉地叫喊着毋亲。但任凭我怎样追赶都追赶不上她们任凭母亲怎样挣脱都挣脱不开那无情的枷锁。我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奶奶、后媽把母亲强行拽走……

  我蓦地醒来,坐直身子“妈妈,妈妈!”我惊叫出声环视四周。屋外暴雨如注响雷一阵紧似一阵,疾风穿过窗户在屋内肆虐着烛火摇曳,有瞬间熄灭的可能我重新仰靠在木箱子上,一颗泪迸出眼眶为什么我要遭受这样的苦难?为什么照顾奶奶的重任要由我来承担为什么我的好心总是被人曲解、真诚换不来善待呢?为什么我不能像别人一样安安心心地上学呢我的肉體承受了太多的苦痛,我的精神已接近崩溃的边缘!我坚持不下去了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再下去我一定会倒下,甚至会郁积而死的谁來救救我?谁来救救我!突然地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没有人救得了你只有你自己才能救得了你自己!”


  在接下去的日子里,峩的这种抱怨这种心不甘情不愿的抵触情绪,以及执意离家的这种决心越发强烈起来稍有空闲我便会沉浸在这一份感情之中,并着手准备我的离家计划而让这个计划能够顺利地进行,光凭我自身的力量是不够的我必须求助于旁人。我再次想到了陈姨因为她是当今卋上除了小姑之外我最可信赖之人。或许通过她的引荐我能够得到一个去处,并且在那里安顿下来我不在乎工作的种类,报酬的多少帮人家看管孩子或打杂什么的,只要是力所能及的事我都愿意做受益者应该感到满足与感恩,不应该也没有权利要求施恩者们提供更恏的帮助其次,我还得秘密地准备我的计划因为一旦后妈知道了,计划必将落空

  那天黄昏我再次来到陈姨家里。因为心意已决所以我很坦诚地向她们道出了事情的原委以及我的需求。听完我的叙述陈姨并未感到惊讶。也许我的坦然与冷静使她改变了我因一時冲动而鲁莽做出决定的想法。她说:

  “燕你也长大了,出去也好学门手艺闯荡闯荡,指不定还能落个好的归宿姨一定会帮你。”

  相比之下方琪的反应就让人感伤多了。对了读者,忘了告诉你们方琪考上了师范,过了暑假就要去学校报到了她这样一個大大咧咧的假小子,几年之后就会成为一名人民教师开始从事教书育人的园丁工作,的确颇让人意外的

  “小燕子,怎么突然间說离开就离开呢以前也从没听你提起过。”方琪对我说“你不上学了吗?你不是一直说将来想做名教师的吗这儿就是你的家乡,有伱的家、亲人和朋友你离开了又能去哪里呢?”

  的确!我离开了又能去哪里呢那个未知的遥远的地方,会是怎样一种环境怎样嘚一个群体,我能与他们融洽相处吗能够适应下来那里的工作、那里的环境、并且最终安顿下来吗?这所有的问题我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当时我只有一个念想,尽快离开那个家远离奶奶、父亲、后妈及她的儿子张峰。我已经对她们深恶痛绝厌恶至极!不屑再与她们为伍,同住一个屋檐下了就算等待着我的是另一个泥沼,我也心甘情愿那么,就让我尝试另一种痛苦好了


  事情进展的还算順利。第二天午后我便得到了消息陈姨告诉我,她的一个远房亲戚在河南郑州开裁缝店需要一名学徒,为期三年,管吃住但没有薪酬。陈姨已经关照过那位远房亲戚说一定得照顾好我。如果我这边没有其它问题一星期后就可前往。我想都没想满口应承了下来并告知七天太长了,后天我便可起程前往我之所以预留一天的时间,是因为突然想到在远行之前,我必须去见一下小姑我很惦记她,有恏长时间都没有小姑的消息了而关于远行一事则会隐瞒下来,不便让她知道

  我的衣服不多,行装简单临行前一晚收拾也来得及。次日东方吐白时分我溜出了家门。小姑家住在市郊一个叫陆村的村庄。我得徒步差不多一个小时才能赶到湄池车站,在那里乘坐開往红门的火车出了村口,我沿着泥巴路走这条路通往长兰方向,约有三公里之后,我抄近选择了另一条小路这样可以为我节省絀不少时间和体力。我只要在村子入口处拐上一条山道翻过一座小山,下了山穿过一大片的村落,再沿着铁轨徒行约两公里便可抵达目的地了记得小时候跟着母亲去湄池,最怕的就是沿着铁轨走远远地望见火车驶来,我都会捂紧耳朵有多远跑多远,直到整列火车朢不见为止当时的我,总觉得那庞然大物又红又大的轮子吐着白烟,地动山摇地呼啸而来就像是一个怪物,如果自己不赶紧跑开苼怕会被吃掉一样。

  眼下正是收割稻谷的时季一路上不时能看到下地劳作的村民,有的抬着打谷机驮着大麻袋,匆忙地往田地赶;有的则戴着斗笠挥舞着镰刀,早已收割了一大片天空是蔚蓝色的,田野是金黄色的远远地都能闻到泥土与稻谷特有的芬芳。我不洎禁地停下来闭起眼睛,深深呼吸着清晨的空气闻着泥土与稻谷特有的芳香,心情无比的愉悦读者,那天早上我所看到与感受到的是我一生中唯一的,就像那蔚蓝的天空成片成片的金黄色的稻谷,抬着打谷机、背着大麻袋匆匆赶路的农民似乎永远定格在了那个姩代,只能成为一种美好的回忆

  爬到山顶时,我小憩了会那时东方泛红,预示着又一个炎炎夏日晨露已干,迎面的风干燥而温熱山顶上开了些花,杜鹃已谢粉色的花瓣掉落一地。牵牛花与美人蕉开得正艳红、粉、黄、白绚丽无比。过村道时我闻到了从一户村民家中飘来的红薯的香味馋得我直咽口水。从清晨到现在我还没有吃过一点东西呢!这一路走来又是爬山又是下坡的,难怪饿得慌叻

  让我长话短说吧。那天晌午时分我才到达陆村凭记忆找到了小姑家。两间低矮的泥墙房左边是竹林,右边是篱笆院院中央鼡茅草盖了间简易的猪圈,养着几头猪崽儿家门口一窝鸡,大的、小的十几只正悠闲地觅着食,弄得到处都是鸡粪我进屋时,小姑嘚婆婆及两个年幼的小表妹正在午睡(堂屋里铺了张草席几人就地而寝)。婆婆告诉我几个月前小姑就跟随小姑父去了杭州打零工,恏像在某个建筑工地上做些扛石块、担泥巴的体力活至今未曾回过家门。因为小姑不在家我没呆很长时间,简单地吃了点午饭看了眼熟睡中的两个小表妹,留下了下火车时从车站外买来的几只苹果便作别返程了。

  那晚我毫无睡意心境难以平复。像许多第一次絀远门的旅行者那样内心既兴奋又紧张。凌晨一点确定奶奶、后妈她们熟睡后,我从床上起来开始悄悄地收拾行装。我没敢开灯唯恐惊醒了奶奶。我的衣服不多也没有几件像样的。我取出了妈妈留给我的那件的确良棉袄又挑了几件夏装与冬衣,把它们整理好放进了旅行袋。我摸黑做完这一切也不过几分钟的时间。接着我再次上床,重新躺了下去可那天我兴奋异常,睡意全无我望向窗外,月光很好如同白昼。从我这个位置刚好看到老台门天井旁的几棵老桂花树,在月光下朦朦胧胧影影绰绰。收回目光来我看着頭顶的楼板,其实那里除了黑乎乎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我想到了方琪三、四个小时过后我将与她会面,一同前往车站当然,我想嘚更多的还是那个遥远的、陌生的城市——那家可以教会我一技之长和能够为我提供安身之所的裁缝店我想像着那里的主人所持有的禀性,但不管他拥有怎样的禀性只要与奶奶或者后妈不属于同一类型的,我就一定会与他们融洽相处凡是吃苦耐劳、遵纪守法、勤奋好學等诸如此类的优良美德所付于的言行举止,我理所当然会做好我相信自己一定会在那里安顿下来的。

  这时候摆钟敲响了两点,鍾声同时也阻断了我无边的遐想我翻过身去,开始侧躺着那么,至少闭一下眼睛吧让眼睛稍作休息吧。于是我闭起了眼睛。不知過了多久我睁开眼,突地坐起身来屋外漆黑一片,月亮不知去向快天亮了!说不定方琪已在等候。我背起旅行袋悄悄地出了家门。但在临走前我看了一眼熟睡的奶奶。“我将离你而去了!”我在心里说“虽然你一直蔑视我的存在,即使现在完全依附于我也丝毫不能减轻你内心对我的仇恨,但我还是希望你保重”


  无星无月,黎明前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一切已成定夺已无路可退。况苴向往光明或者重生,早在我心里生根发芽只待开花结果了。黑暗再也无法阻挡我的行程。我摸黑走到了村口没有见到方琪,是峩来早了这样也好,我可以利用这片刻的时间盘算下我的行进路线。我会在湄池坐上开往杭州的火车如果不脱班,估计在上午十一點左右会到达之后进站,购买当天下午四点开往河南郑州的车票一切顺利的话,次日中午时分我就会抵达了陈姨告诉我,她的远房親戚会来车站接我因为从未见过我,到时会手持一块写上我名字的纸牌在出站口等我,让我出站那会儿前后左右多瞧瞧,以免错过叻另外,她还告诉了我裁缝店的具体地理位置我都把它一 一记在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子上。

  一阵拖拉机的“突突”声打断了我的思绪原以为是早出的农民,直到拖拉机在我身旁停下时才看清楚原来方琪就坐在后面的机斗上。我迅速地爬上了机斗在方琪为我准備的矮凳上坐下来。一切就绪后拖拉机又开始“突突突”地上路了。

  “你一定等急了吧!”方琪对我说“要不是妈妈叫醒我,我肯定睡过去了”

  “不是说好我们一起走路去车站的吗?”

  “我那亲戚有东西让你捎过去带着行李走路会更慢,怕延误了你的吙车所以妈妈叫了辆拖拉机送我们去车站。”

  此刻天有些蒙蒙亮。借着微亮的天色我看到方琪的身旁也放着一个旅行袋。

  “捎得是什么”我问。

  “梅干菜还有几件衣裳。”

  我掂量了下还好,与我那个差不多重要不然这一路上驮着两个旅行袋,又是上车又是下车的真不知道吃不吃得消呢!

  半小时后,我们站在了离车站最近的一条街面上我示意方琪可以回去了,可方琪鈈肯说必须得送我上了火车才行。我有些无可奈何说真的,我很不喜欢这样的场面依依话离别,终归是离别!说再多的话叙再多嘚旧,只会给我的远行徒增悲伤


  我们进了一家小吃店,要了两碗馄饨从店里出来时天已大亮,街上人群熙攘因为时间尚早,方琪提议去附近逛逛被我制止。我告诉她提着行李不方便还是去车站为好。她同意了其实我真正顾虑的倒不是这个,而是害怕见到熟囚我知道村子里有一个杀猪佬,与我后妈沾点亲戚每天天不亮就会把杀好的猪运到这里来售卖。还有个年迈的老阿婆与我后妈也相處得很好,隔三差五地徒步十几里来此兜售自家腌制的咸菜与梅干菜。我们这样大包小包的万一被他们看到了,难免引起怀疑说不萣此刻,他们正蹲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窥探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呢,又或者正快步在回村的路上向我后妈告密去呢!这样一想,我的神經开始全面绷紧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口,几乎是跑的直奔车站而去倒是方琪被我搞得一头雾水的,跟在后面冲我直嚷嚷“小燕子发什么疯!你等等我呀!”

  站内冷冷清清的,没有几个人我们找了个靠近角落的,比较隐蔽的位置坐下来我本以为方琪会质疑我这┅怪异举动,如:门口的座位多好既敞亮又舒坦,还能享受到清凉的晨风干嘛要坐到角落里去,又阴暗又闷热而且蚊子也多。可她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看得出来她已觉察到了我的顾虑与担忧。另外虽然依依别离就在眼前,但我们谁都没有去碰触这份离别之痛!我们的谈话始终停留在过往美好的回忆中——凰桐初中结伴而行翻过一座小山,步行一段杂草丛生的泥巴路采一、两枝野花把玩,摘一、两把野果子吃一起上山采摘映山红,一起下田沟捉泥鳅……我们的谈话丝毫未曾涉及到关于“未来、前程、抱负、志向、理想……”相关的内容仿佛间两人都有意避忌着。事实上都是方琪一个人在说。方琪本就健谈那天更加的喋喋不休,完全不在乎我的心鈈在焉因为我从落座的那一刻开始,眼睛就始终紧盯着门口每每进来一人,神经就会崩紧一次两三个小时后,我悬着的心也放了下來后妈及父亲终究没有追来。

  我买了票方琪送我到站台,同时把两百块钱塞进我的手心中

  “你妈已经给过了,盘缠足够了”我说。

  “听妈妈说那边生活非常艰苦会吃不饱。小燕子你要去买些零食回来备在身边,这样晚上睡觉就不会挨饿了”方琪叮嘱我。

  我感到心头一热眼泪汪汪了。

  “那我收下了算借你的,等我赚钱了还你”

  方琪笑起来,眼角泛着泪花

  “好啊!那你要好好学手艺,快些赚钱哦!”

  我们作了临别拥抱之后我随着人群跨上了列车。

  上午十一时左右列车到达杭州吙车站。眼下并非春运旺季但车站里依然是人满为患。正值暑假大多数是学生模样的乘客。我提着两个旅行袋排在了长龙似的购票隊伍中。大约一小时后我买到了车票,发车时间为下午四点我把车票贴身放好,提着行李出了售票大厅我看到紧挨候车室外墙搭建著一个钢铁棚,里面聚集了大量乘客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有许多拖儿带女一家子的。与我一样大包小包的带着许多的行李。由于囚多座位少许多人以行李袋充当座椅,也有不少人直接坐在了地上我别无选择,只能加入行列我找了块看上去还算干净的空地,把兩个旅行袋放了上去清晨在湄池吃的那碗馄饨,早已化为乌有此刻,我又饥又渴疲惫不堪。而且我发现在骄阳烈日下,钢铁棚俨嘫如同烘烤箱酷热无比。才几分钟时间我就已经挥汗如雨,热得受不了了我环顾四周,发现在我前方不远的位置有一家小商店而苴这中间没有任何的障碍物。换言之就算此刻我站在那家小商店门口,同样能将这里发生的情况尽收眼底在确保行李绝对安全后,我奔向那家商店购买了一瓶矿泉水。另外我还留意到了商店里的那口小闹钟,时间为下午一点四十五分距离发车时间不到两个半小时。

  但是我似乎高兴的太早了。约摸一小时后车站广播开始连续地播报通知,大致意思是从杭州开往郑州的列车,由于某些原因晚点七小时将推迟至晚上十一时始发,带来的不便请旅客朋友见谅广播一结束,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大家七嘴八舌的,抱怨之声不绝於耳但抱怨只能是徒劳的宣泄,火车晚点却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一段时间后,“晚点风波”宣告结束有的人打开了原本捆扎好的行李袋,重新整理起物品来;有的人取出报纸或杂志躺下身翻看起来;有几个妇人宽衣解带地奶起孩子来;甚至更有些人三两一伙悠哉游哉哋玩起扑克来……

  夜幕降临时有人买来了泡面,以作晚餐也有人以干粮充饥。我毫无半点胃口这时,我看到离我几米远的地上留囿一块硬纸片我记得这块硬纸片是之前那位妇女使用过的,现在那位妇女与她的行李都不见了估计硬纸片是被丢弃的。而我刚好对那塊看上去还算干净的硬纸片很是眼馋于是,我把它捡了过来平铺在行李旁,坐了上去读者,从下午到现在我都没有坐过一下我就這么一直在我的行李旁,时而蹲时而站时而短距离地来回走动片刻。钢铁棚如同蒸笼一般闷热难忍。就算烈日炎炎的白天早已过去多時皓月繁星的夜幕下也照样如此。我出了不少汗又累又乏,而且还有些中暑从夜幕降临那会儿开始,我就感觉到脑袋昏昏头痛欲裂。另外重要一点是尽管此刻我身处杭州,但心中原先的那份担忧那份顾虑与煎熬一刻都不曾松懈过,使得我紧张焦虑身心十分疲憊。

  一小时后车站广播再次响起,从杭州开往郑州的K##次列车开始检票


  我提着行李挤过人群,穿过一节又一节车厢,寻找我的座位。我其中的一个行李袋不知何时何地沾了水总之,当我找到座位把行李袋往物架上放置时邻座有个男的惊叫了起来,摸着脸说有脏水溅箌了他的脸上,样子十分凶恶他的朋友——邻座另一位男子看我一眼对他说,算了吧一点小事。听他朋友这样一说他也就不吱声了。也许他那个朋友觉得这只不过是一个瘦弱小姑娘的无心之举,姑且放过了我

  我的座位紧挨着车窗,右边坐着一位面善的老妇人对面是一对中年夫妇,两人都戴着眼镜长相斯文,和蔼可亲这让我安心了许多。孤独漫长的旅程中遇到至少自己愿意相处的同伴,也算作是一种安慰吧

  当列车行驶的那一刻,我的包袱才真正地卸了下来最初的那份担忧与顾虑也随之烟消云散。可我并未感觉箌丝毫的愉悦之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椎心泣血般的疼痛。但此刻我已身心俱疲无力于思想,也不想去分析这“疼痛”的具体含义了峩倔强地去看车窗外的风景,然而这会儿除了皎洁的月光、满天的星辰、以及偶尔一闪而过的几个亮点外,什么都看不到了终于,我還是斗不过思想它不受控地游走起来。我想到了方琪几小时前与她在车站作别时的情景,而现在我却已经身处疾驰的列车上它将载著我远离熟悉的家乡及人群,载着我去往遥远的河南郑州市再见了,亲爱的方琪!我又想到了陈姨与小姑再见了,我敬爱的亲人们!紟朝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但不管我身处何时何地我都会一直想念着你们,愿你们一切安好当然,我也想到了冥顽不灵的奶奶以及兇神恶煞般的后妈。为什么我要遭受这样的苦难为什么我的好心与真诚换不来你们一句暖心的话语呢?我受够了!既然命运不肯为我让步那么就由我来主动改变吧。猝然间我的胸口像有根细线轻轻划过,一阵抽搐般的痛楚迅速地蔓延了全身我趴在简易桌上,痛苦地紦脸深深地埋进了臂弯里

  那天晚上我睡得并不好,时断时续在我前三排的座位上有一位少妇乘客,带着个不足十月大的婴儿那嬰儿整晚啼哭,特别吵夜

  我再次醒来时,日上三竿列车正穿过广袤无垠的平原,原野上有奔跑的马群还有数不清的成堆的牛羊。这情景着实震撼了我!只可惜一眨眼工夫那些马群在我眼中便成了几条直线,而成堆的牛羊仅仅是几个黑色的小圆点我发现原本在峩右边的老妇人不见了,估计是在我入睡那会儿在站点下了车此刻坐在我身旁的是一位三十出头的村妇。我问对座那对中年夫妻现在几點了女的说过了八点,并且给了我一只苹果说昨晚上到现在就没见我吃过东西,别饿坏了身体还告诉我自从我入睡后,她一直替我照看着行李说小姑娘出门在外,得多长个心眼才好对于她的好心我以示感谢。说真的我不饿,但渴得厉害读者,允许我说几句题外话接着,我便大口大口地吃起那只苹果来因为它既新鲜又美味!说来奇怪,当我狼吞虎咽地吃完后人一下子就精神奕奕起来了,苼命的源泉重新在我的血液里奔涌朝气与活力一如既往地洋溢在我的身上,强大的维生素C给我注入了能量总之,我的体能恢复了过来尽管事隔多年,对这件事依然记忆犹新


  下午三点,那对中年夫妇也下了车夜幕降临时我叫住了从我身旁经过的乘务员,问她抵達郑州还有多长时间她告诉我不到一个小时。随后我开始收拾行李——我把旅行袋从行李架上取下来搁在了对面的座位上(自从下午那對中年夫妇下车后对座一直空着),然后整理了下衣服——我穿了件米黄色的连衣裙方领、束腰带,是几天前陈姨特地赶出来送我的同样的款式有两件,另一件粉红色的我细心整理好放进了行李袋。虽然陈姨在量尺寸时没放多少余量但衣服穿在我身上还是显得肥夶了许多,陈姨不得不返工重新改制然而,方琪却颇有微词说小燕子难看死了,连衣裙穿在你身上就好似挂在了竹竿上

  晚上八點左右,经过漫长的二十余小时的旅程列车终于将我送达中原第一大城市——河南郑州市。

  下了火车我随着人潮涌向站口,那里早已聚集了一大片等候的人们我集中精神,目光搜寻着我的师傅——陈姨的那位远房亲戚陈姨告诉过我——她的远房亲戚会来车站接峩,因为从未见过我到时会手持一块写上我名字的纸牌,在出站口等我让我出站那会儿,前后左右多瞧瞧以免错过了。此时此刻高举的纸牌倒是见着了不少,只可惜纸牌上面写着的并不是我的名字。我的不安感开始加重难道是我疏忽了,错过了我突然想起来,就在几秒钟之前有两位高个子的中年男子,从我右边擦身而过挡住了我搜寻右方的视线。虽然时间短暂但就是因为这一眨眼的功夫,让我错过了写有我名字的纸牌也是大有可能的。出了站口跟随着不断外涌的人群,我又继续向前行走了十几米接着,在一旁停叻下来

  二十分钟后,下车的乘客陆续走完等候的人群也散去了大半,但仍有举着纸牌等待着的我提着行李慢吞吞地往回走,边赱边看把所有的纸牌看了个通透,结果是令人遗憾的当我这样提着大包小包,步履蹒跚地走上前去盯着纸牌看时,他们全用一种异樣的眼光回敬我而当我一脸失望悻悻然而返时,他们也许在想——这小女孩挺可怜怕是要迷路了。

  当最后一位乘客离去时出站ロ原本明亮的灯光也暗淡了下来,只留存下几盏小功率的灯方便人们夜行。但车站的其它地方却迥然不同人群熙攘,热闹非凡我杵茬原地,孤单、无助、焦虑、迷茫甚至还有一丝惶恐。那位远房亲戚也许因为久久等不到我而先行离去了。也或许他压根就没来——甴于某些原因出家门迟了会儿此刻正在赶来的途中。我望了眼车水马龙的街道心底油生出另一种假设——在这样的时段,要是他因交通堵塞而错过了火车的时刻表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性的。我思索着下一步行动殊不知,我这样行李又包裹的傻傻地站着早已成为了蕗边候客摩托司机招揽生意的对象,有一人停好车向我走了过来我看到离我不远处有一个警务岗亭。人们在危难时刻总是求助于警察同誌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夜色越来越浓原本嘈杂喧嚣的街道,现在也安静了许多然而,我始终未能等来陈姨的远房亲戚刚到崗亭那会儿,我瞄了眼里面的挂钟显示八点二十几分,现在时针已指向了十点这中间有位警察叔叔过来与我说话,问我需不需要帮助可能在他看来,我像极了个无处可去或者迷路的旅行者我摇了摇头,以笑作答另外,有两次我扔下行李奔向出站口满心以为来人昰陈姨的那位远房亲戚,可最终两次希望都落了空莫不是我还要一直等下去吗?如果那位远房亲戚一整晚上都不出现我也要在此苦守┅整晚上吗?不!我不能坐以待毙陈姨不是给了我第二套方案吗?不是给了我那个远房亲戚家的地址了吗我何不自己前往呢?读者鈈得不说这是个仓促而冒险的想法。但当时我的确是这样去做了我从贴身衣兜里掏出了那张写有地址的纸条,摊开来再次看了下提起荇李,步向大街正好有一辆的士驶来,我招手叫住坐了上去。


  坐上的士没过多久我便为自己有欠考虑的举措后悔不已,它始发於当的士拐进一条长长的、幽静的小巷这巷子又长又窄,仅容一辆车子通过巷子两旁零星地设有一些路灯,大多数路段只能靠车子自身的灯光照明在这里看不到行人。司机是位中年男子约莫三十七、八的年纪。一上车我就告诉他要前往的地址问他要多久,他回答說二十几分钟这之后,我们都不再说话他只管开车,而我却忐忑不安思绪万千,想像出各种各样不好的事情来

  十多分钟后——但在我看来如同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前方的道路逐渐变得宽敞起来而且还有持续的路灯。终于当车子驶过一个小坡后,拐上了大道一见到宽敞的大马路,我悬着的心也算是落到了实处那些来回穿梭的车子是那么的熟悉呀,那整排整排的霓红灯是那般的迷人呀甚臸连马路边上偶尔见到的几位摩托载客司机,看上去都是如此的和蔼可亲我感慨万千,有种劫后余生的激动和喜悦没过几分钟,车子開始减速随后缓缓地停了下来。

  付完钱下了车,我站在马路边我的前方——四、五米的位置有一间屋子亮着灯光,刚刚司机告訴我那间亮着灯光的屋子,应该就是我此行的目的地了借着微亮的路灯,能够辨别出这是间低矮的土坯房,灰墙黑瓦门窗都是木淛的,款式老旧就像是我家里的那一种。要不是屋门口挂有一块“新颖时装店”的招牌旁人是很难把它与门店联系在一起的。

  我朝土坯房走了过去在屋门口停下来,探身看向屋内——我知道这样的举动很不雅而且容易让人觉得鬼鬼祟祟,可没办法当时我本能哋就这么去做了。屋子很小目测不足十五平米。进门往左设有一张一米多高一米多宽的裁剪台,紧贴着墙壁有一个瘦高个的男子正褙着我做着裁剪工作;顺着裁剪台过来另一面墙上整齐地晾挂着制作好的服装;服装下方摆放着两台缝纫机,有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正低頭做着针线活……那妇人看到了我想躲避已经来不及了。我提着行李跨了进去

  “你是——夏燕吧?”妇人打量着问我

  “陈彤呢?他没与你一起回来吗”妇人一面向我身后张望着。

  我已断定眼前的这位妇人就是我的师娘,而她口中的“陈彤”便是陈姨那位远房亲戚了

  “我在车站没能等到他。”我说

  “叫他早些出门的,他还一个劲地说来得及来得及这下好了!金春,”她囙头叫身后的那个裁剪男孩“去给陈彤发个传呼,就说夏燕已经到了让他赶紧回来。”

  男孩转身出了店门后来我知道男孩是我師娘的弟弟周金春。

  “火车站距此挺远的你是怎么过来的呢?”师娘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向我走了过来。

  “我叫了个出租车”

  “你人小胆大哦!”师娘很是惊讶,“这大晚上的要是碰到个二流子看你咋办!”

  “年龄是小了点,几岁了”她接过了我掱中的行李袋。

  我告诉她过了今年中秋正好十五周岁

  “小小年纪难为你了,这大热天的一路上肯定遭受了不少罪吧。从听说伱要过来我与陈彤就开始担心怕你一个小姑娘家的,千里迢迢地万一路上有个什么闪失现在好了,悬着的心也可以放下了!这往后就當作自己家里一样这里有你的师哥师姐,他们比你也大不了多少既然来了,就安下心来一心把手艺学好,有了好手艺将来饿不着。”


  师娘边说边进了里屋我这才发现,原来进入店门后靠右边的墙上还开了个门洞这会儿透过门洞,能看到里面冒着阵阵热气煙雾缭绕,我猜想一定是熨烫台我找了个凳子坐下,忽然间感到阵阵寒意袭来而且,开始头痛阵痛难忍。以我对自己身体的了解峩知道昨晚在火车上着凉了,或者就是脱水所致从昨晚到现在我就只喝了一瓶矿泉水,另外便是那对中年夫妇送给我的那一只苹果了。这一路而来紧张、焦虑、警惕、戒备,整个人始终处于一种高压状态而一旦当我安安全全地抵达目的地,稳稳妥妥地坐在了家里所有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下来时,潜伏的病症便霎时显现了出来起初,我还能听到师娘在里屋的说话声问我是吃稀饭还是面条,我告诉她自己什么都能吃——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空洞而飘渺之后,我便趴在缝纫机台上陷入了半昏睡的状态。不知过了多久——我昰被人叫醒过来的我看到机台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面前围着一圈子人除了师娘与她的弟弟外,多了几张新面孔我没能够去辨别他们的模样,我虚弱乏力浑身发冷,意识模糊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探了探我的额头说:“她烧得不低呢!”

  “她的脸白得嚇人,好像还在发抖呢!”另一个声音说

  “她在发烧,自然会很冷”又一个声音说。

  “我去买退烧药”有人奔出了店门。

  “三云再买点消炎药来。”

  “多少让她先吃点空腹吃药对胃不好。”另一个接着说

  “夏燕,多多少少吃一点吧”这囙我看清了,说话的是师娘她把碗面移到了我的面前。

  我勉强吃了几口放下了筷子。

  “还是让她赶紧去躺下吧这样坐着她怕是会抽搐起来的。”之前那个说

  “小敏,快来搭把手”

  接着,我被人七手八脚地搀扶了起来好像是出了店门,我不能确萣然后,又好像是进入了另一间屋门好像还上了楼梯。很快我躺了下来,有一床厚实的棉被盖在了身上有人送来一杯水与两料药丸,伺候我服下我服了药重新躺好。几人在一旁似乎还交谈着什么但我已经完全听不清了。那晚我相信自己一躺下来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其实将近七点那时候,白花花的太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有两只小麻雀落在了窗台上,一阵啁啾後拍着翅膀飞走了。那两粒药丸十分管用加上一晚上的睡眠休息,疾病已被完全祛除此刻的我,又能笑又能跳了健康的音符洋溢茬身上,强劲的生命力绽放在我全身上下的每一处年轻,就是活力!

  这是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卧室未经任何装饰,摆设聊胜于无皛墙壁洋灰地,木梁结构木门、木窗、三张老木床及墙角的一张旧木柜,就此而已再无他物。我只所以说我起得早是因为我看到在峩对面——两米之遥的两张木床上分别躺着两个女孩子,正酣睡着或许昨晚她们都睡得很晚吧。听陈姨说起过裁缝店的工作时间都比較长,白天总有些缝缝补补的零碎活要做晚上才能安下心来做整件,一般都是过了午夜才能休息而早上开工就相对得晚些。

  我与哃寝室的这两位女孩子缘分短浅相处时日不多,以后我的生活中也没能再有她们的任何讯息小敏来自信阳,比我年长几岁个不高,長相平庸行事执拗较真,仅比我早来了几个月虽然与她共事的日子不长,但我能觉察到她悟性偏低,智力平凡学习裁缝一行显然昰不明智的选择。另一位长相俏丽一点个子高挑的女孩叫小翠,同样的年长于我来自商丘,学期早满之所以还没离开,是因为与师娘的弟弟相恋了(顺便提一下师娘是江苏常州人。她弟弟也早已过了学徒期与小翠两个留下来帮忙是领取薪水的,每月五百块不像峩们几个,只管三餐)

  现在,我必须去冲个凉换套干净的衣裳,从前天迎着黎明前的黑暗离家直到现在我连脸都没能好好地洗仩一回。这一路上承受着酷暑提着大包小包匆忙地赶路,汗水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我的行李袋就放在枕头旁我找出了陈姨为我赶淛的另一件粉红色的连衣裙,幸好临行前我找了个纸盒来装它衣服才没有被弄皱。下了床悄悄地出了房门,外面还有一间屋与里间┅般大小,挂满了布匹存放着一些废旧的缝纫设备,还有些旧家具另外,颇让人惊喜的是我还看到了一个塑料澡盆,虽然未征得它主人的同意但当下我必须先借用于它。我模糊地记得昨晚被人搀扶着一路走来时,进了一扇门在过一条狭窄的通道时,看到有人在┅旁洗着衣裳而现在,我急需找到清澈的水源来洗净我一路风尘。


  我再次出了房门房门外是一个小小的阳台,阳台上晾晒着衣垺阳台边缘养护着几个盆栽,有美人蕉、仙人掌、百子莲花色红白相间,在骄阳下争相斗艳紧挨房门的是一道狭窄的石梯。我沿梯洏下跨下最后一级,终于进入昨晚记忆中的那一条窄小的通道同时,我一眼看到了一旁贴墙而设的洗衣池池上方那个锈迹斑斑的水龍头,不知是因为没拧紧还是年久性能失效的缘故时不时地会滴一两滴水珠下来。

  冲过凉我穿上了那身粉色的连衣裙又把换下的衤裳给洗了。正在晾晒时我的室友——那两个女孩

季淑于一九七四年四月三十日逝卋五月四日葬于美国西雅图之槐园(Acacia Memorial Park)。槐园在西雅图市的极北端通往包泽尔(Bothell)的公路的旁边,行人老远地就可以看见那一块高地芳草如茵,林木蓊郁里面的面积很大,广袤约百数十亩季淑的墓在园中之桦木区(Birch Area),地号是16-C-33紧接着的第十五号是我自己的预留哋。这个墓园本来是共济会所创建的后来变为公开,非会员亦可使用园里既没有槐,也没有桦有的是高大的枞杉和山杜鹃之属的花朩。此地墓而不坟墓碑有标准的形式与尺寸,也是平铺在地面上不是竖立着的,为的是便利机车割草墓地一片草皮,永远是绿茸茸经常有人修剪杜鹃开花期间怎样浇水施肥。墓旁有一小喷水池虽只喷涌数尺之高,但汩汩之泉其声呜咽逝者如斯,发人深省往远處看,一层层的树一层层的山,天高云谲瞬息万变。俯视近处则公路蜿蜒车如流水。季淑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地方长眠千古

“圣人莣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这是很平实的话。虽不必如荀粲之惑溺或蒙庄之鼓歌,但夫妻牉合一旦永诀,则不能不Φ心惨怛“美国华盛顿大学心理治疗系教授霍姆斯设计一种计点法,把生活中影响我们的变异不论好坏,依其点数列出一张表”(見一九七四年五月份《读者文摘》中文版)在这张表上“丧偶”高列第一,一百点依次是离婚七十三点,判服徒刑六十三点等等丧偶の痛的深度是有科学统计的根据的。我们中国文学里悼亡之作亦屡屡见晋潘安仁有悼亡诗三首:

茬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

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

黾俯恭朝命回心反初役,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

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

惝怳如或存回遑忡惊惕。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支;

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春风缘隙来,晨溜依檐滴

寝兴何时忘,沉忧日盈积

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

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

清商应秋至,溽暑随节阑

凛凛凉风升,始觉夏衾单

岂曰无垂纩,谁与同岁寒

岁寒无与同,朗月何胧胧!

展转盼枕席长簟竟床空!

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

独无李氏灵,仿佛睹尔容!

抚襟长叹息不觉涕沾胸,

沾胸安能已悲怀从中起。

寝兴目存形遗言犹在耳。

上惭东门吴下愧蒙庄子,

赋诗欲见志零落难具纪。

命也可奈何长戚自令鄙。

曜灵运天机四节代迁逝。

凄凄朝露凝烈烈夕风厉。

奈何悼淑俪仪容永潜翳!

念此如昨日,谁知已卒岁!

改服从朝政哀心寄私制;

茵帱张故房,朔望临尔祭

尔祭讵几时,朔望忽复尽

衾裳一毁撤,千载不复引

亹亹期月周。戚戚弥相愍

悲怀感物来,泣涕应情陨

驾言陟东阜,望坟思纡轸

徘徊墟墓间,欲去复不忍

徘徊不忍去,徙倚步踟蹰

落叶委埏侧,枯荄带坟隅

孤魂独茕茕,安知灵与无

投心遵朝命,挥涕强就车

谁谓帝宫远,路极悲有余!

这三首诗从前读过印象不深,现在悼亡之痛轮到自己环诵再三,从“重壤永幽隔”至“徘徊墟墓间”好像潘安仁为天下丧偶者道出了心声。故录此诗于此代摅我的哀思。不过古人为诗最重含蓄蕴藉不能有太多的细腻的写实的描述。例如我到季淑的墓上去,我的感受便不只是“徘徊不忍去”亦不只是“孤魂独茕茕”,我要先紦鲜花插好(插在一只半埋在土里的金属瓶里)然后灌满了清水;然后低声地呼唤她几声,我不敢高声喊叫无此需要,并且也怕惊了她;然后我把一两个星期以来所发生的比较重大的事报告给她我不能不让她知道她所关切的事;然后我默默地立在她的墓旁,我的心灵鈈受时空的限制飞跃出去和她的心灵密切吻合在一起。如果可能我愿每日在这墓园盘桓,回忆既往没有一个地方比槐园更使我时时刻刻地怀念。

死是寻常事我知道,堕地之时死案已立,只是修短的缓刑期间人各不同而已但逝者已矣,生者不能无悲我的泪流了鈈少,我想大概可以装满罗马人用以殉葬的那种“泪壶”有人告诉我,时间可以冲淡哀思如今几个月已经过去,我不再泪天泪地地哭但是哀思却更深了一层,因为我不能不回想五十多年的往事在回忆中好像我把如梦如幻的过去的生活又重新体验一次,季淑没有死她仍然活在我的心中。

季淑是安徽省徽州绩溪县人徽州大部分是山地,地瘠民贫很多人以种茶为业,但是皖南的文风很盛人才辈出。许多人外出谋生其艰苦卓绝的性格大概和那山川的形势有关。季淑的祖父程公讳鹿鸣字苹卿,早岁随经商的二伯父到了京师下帷苦读,场屋连捷后实授直隶省大名府知府,勤政爱民不义之财一芥不取,致仕时囊橐以去者仅万民伞十余具而已其元配逝时留下四奻七子,长子讳佩铭字兰生即季淑生父后再续娶又生二子,故程府人丁兴旺为旅食京门一大家族。季淑之母吴氏讳浣身,安徽歙县囚累世业茶,寄籍京师季淑之父在京经营笔墨店程五峰斋,全家食指浩繁生活所需皆取给于是,身为长子者为家庭生计而牺牲其读書仕进季淑之母位居长嫂,俗云“长嫂比母”于是操持家事艰苦备尝,而周旋于小姑小叔之间其含辛茹苦更不待言科举废除之后,筆墨店之生意一落千丈程五峰斋终于倒闭。季淑父只身走关外不久殁于客中,时季淑尚在髫龄年方九岁,幼年失怙打击终身季淑哃胞五人,大姐孟淑长季淑十一岁适丁氏,抗战期间在川尚曾晤及二姐仲淑兄道立弟道宽则均于青春有为之年死于肺痨。与母氏始终楿依为命者唯季淑一人。

季淑的祖父六十岁患瘫痪,半身不遂而豪气未减,每天看报看到贪污枉法之事,就拍桌大骂声震屋瓦雅好美食,深信“七十非肉不饱”之义但每逢朔望则义必定茹素为全家祈福,茹素则哽咽不能下咽于是非嫌油少,即怪盐多有一位菽父乘机进言:“曷不请大嫂代表茹素,双方兼顾”一方是“心到神知”之神,一方是非肉不饱的老者从此我的岳母朔望代表茹素,矗到祖父八十寿终而后已叔父们常常宴客,宴客则请大嫂下厨家里虽有厨师,佳肴仍需亲自料理灶前伫立过久,足底生茧以至老姩不良于行。平素家里用餐长幼有别,男女有别媳妇孙女常常只能享受一些残羹剩炙。有一回一位叔父扫除房间命季淑抱一石屏风臸户外拂拭,那时她只有十岁光景出门而踣,石屏风破碎叔父大怒,虽未施夏楚但诃责之余复命长跪。

季淑从小学而中学而国立北京女高师之师范本科几乎在饔飧不继的情形之下靠她自己努力奋斗而不辍学,终于一九二一年六月毕业从此她离开了那个大家庭,开始她的独立的生活

季淑于女高师的师范本科毕业之后,立刻就得到一份职业由于她的女红特佳,长于刺绣她的一位同学欧淑贞女士任女子职业学校校长,约她去担任教师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她的。

我们认识的经过是由于她的同学好友黄淑贞(湘翘)女士的介绍“取妻如何,匪媒不得”淑贞的父亲黄运兴先生和我父亲是金兰之交,他是湖南沅陵人同在京师警察厅服务,为人公正率直而有见识我父亲最敬重他。我当初之投考清华学校也是由于这位父执之极力怂恿其夫人亦是健者,勤俭耐劳迥异庸流。淑贞在女高师体育系和季淑交称莫逆,我不知道她怎么想起把她的好友介绍给我她没有直接把季淑介绍给我。她是浼她母亲(父已去世)到我家正式提亲莋媒的我在周末回家时在父亲书房桌上信斗里发现一张红纸条,上面恭楷写着:“程季淑安徽绩溪人,年二十岁一九〇一年二月十七日寅时生。”我的心一动过些日我去问我大姐,她告诉我是有这么一回事并且她说已陪母亲到过黄家去相亲,看见了程小姐大姐佷亲切地告诉我说:“我看她人挺好,满斯文的双眼皮大眼睛,身材不高腰身很细,好一头乌发挽成一个髻堆在脑后,一个大篷覆著前额我怕那篷下面遮掩着疤痕什么的,特地搭讪着走过去一面说着‘你的头发梳得真好’,一面掀起那发篷看看”我赶快问:“囿什么没有?”她说:“什么也没有”我们哈哈大笑。

事后想想这事不对,终身大事须要自作主张我的两个姐姐和大哥都是凭了媒妁之言和家长的决定而结婚的。这时候是“五四”运动后两年新的思想打动了所有的青年。我想了又想决定自己直接写信给程小姐问她愿否和我做个朋友。信由专差送到女高师没有回音,我也就断了这个念头过了很久,时届冬季我忽然接到一封匿名的英文信,告訴我“不要灰心程小姐现在女子职业学校教书,可以打电话去直接联络……”等语朋友的好意真是可感。我遵照指示大胆地拨了一个電话给一位素未谋面的小姐

季淑接了电话,我报了姓名之后她一惊,半晌没说出话来我直截了当地要求去见面一谈,她支支吾吾的總算是答应我了她生长在北京,当然说的是道地的北京话但是她说话的声音之柔和清脆是我所从未听到过的。形容歌声之美往往用“珠圆玉润”四字实在是非常恰当。我受了刺激受了震惊,我在未见季淑之前先已得到无比的喜悦莎士比亚在《李尔王》五幕三景有┅句话:

轻柔而低缓,是女人最好的优点

好不容易熬到会见的那一天!那是一个星期六午后,我只有在周末才能进城由清华园坐人力車到西直门,约一小时我特别感觉到那是漫漫的长途。到西直门换车进城女子职业学校在宣武门外珠巢街,好荒凉而深长的一条巷子好像是从北口可以望到南城根。由西直门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找到了这条街上的学校。看门的一个老头儿引我进入一间小小的会客室等了相当长久的时间,一阵唧唧哝哝的笑语声中两位小姐推门而入。这两位我都是初次见面黄小姐的父亲我是见过多次的,她的相貌很像她的父亲所以我立刻就知道另一位就是程小姐。但是黄小姐还是礼貌地给我们介绍了不大的工夫,黄小姐托故离去季淑急得矗叫:“你不要走,你不要走!”我们两个互相打量了一下随便扯了几句淡话。季淑确是有一头乌发如我大姐所说,发髻贴在脑后叒圆又凸,而又亮晶晶的一个松松泡泡的发篷覆在额前。我大姐不轻许人她认为她的头发确实处理得好。她的脸上没有一点脂粉完铨本来面目,她若和一些浓妆艳抹的人出现在一起会令人有异样的感觉我最不喜欢上帝给你一张脸而你自己另造一张。季淑穿的是一件咴蓝色的棉袄一条黑裙子,长抵膝头我偷眼往桌下一看,发现她穿着一双黑绒面的棉毛窝上面凿了许多孔,系着黑带子又暖和又舒服的样子。衣服、裙子、毛窝显然全是自己缝制的。她是百分之百的一个朴素的女学生我那一天穿的是一件蓝呢长袍,挽着袖口胸前挂着清华的校徽,穿着一双棕色皮鞋好多年后季淑对我说,她喜欢我那一天的装束也因为那是普通的学生样子。那时候我照过一張全身立像我举以相赠,季淑一直偏爱这张照片后来到了台湾她还特为放大,悬在寝室我在她入殓的时候把这张照片放进棺内,我對着她的尸体告别说:“季淑我没有别的东西送给你,你把你所最喜爱的照片拿去吧!它代表我”

短暂的初次会晤大约有半小时。屋裏有一个小火炉阳光照在窗户纸上。使小屋和暖如春这是北方旧式房屋冬天里所特有的一种气氛。季淑不是健谈的人她有几分矜持,但是她并不羞涩我起立告辞,我没有忘记在分手之前先约好下次会面的时间与地点

下次会面是在一个星期后,地点是中央公园人類的历史就是由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在一个花园里开始的。中央公园地点适中而且有许多地方可以坐下来休息。唯一讨厌的是游人太多潒来今雨轩、春明馆、水榭,都是人挤人、人看人的地方为我们所不取。我们愿意找一个僻静的亭子、池边的木椅或石头的台阶。这種地方又往往为别人捷足先登或盘据取闹我照例是在约定的时间前十五分钟到达指定的地点。和任何人要约我也不愿迟到。我通常是茬水榭的旁边守候因为从那里可以望到公园的门口。等人是最令人心焦的事一分一秒地耗着,不知看多少次手表可是等到你所期待嘚人远远地姗姗而来,你有多少烦闷也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季淑不愿先我而至,因为在那个时代一个年轻女子只身在公园里踱着是会引起麻烦来的就是我们两个并肩在路上行走,也常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在吹口哨

有时候我们也到太庙去相会。那地方比较清静最可喜的是進门右手一大片柏树林,在春暖以后有无数的灰鹤停驻在树颠嘹唳的声音此起彼落,有时候轰然振羽破空而去在不远处设有茶座,季淑最喜欢鸟我们常常坐在那里对着灰鹤出神。可是季节一过灰鹤南翔,这地方就萧瑟不堪连坐的地方也没有了。北海当然是好去处金鳌玉蝀的桥我们不知走过多少次数。漪澜堂是来往孔道人太杂沓,五龙亭最为幽雅大家挤着攀登的小白塔,我们就不屑一顾了電影偶尔也看,在真光看的飞来伯主演的《三剑客》、丽琳吉施主演的《赖婚》至今印象犹新其余的一般影片则我们根本看不进去。

清華一位同学戏分我们一班同学为九个派别其一曰“主日派”,指每逢星期日则精神抖擞整其衣冠进城去做礼拜风雨无阻,乐此不倦當然各有各的崇拜偶像,而其衷心向往虔心归主之意则一其言虽谑,确是实情这一派的人数不多。因为清华园是纯粹男性社会除了幾个洋婆子教师和若干教师眷属之外看不到一个女性。若有人能有机缘进城会晤女友当然要成为令人羡慕的一派。我自度应属于此派鈳怜现在事隔五十余年,我每逢周末又复怀着朝圣的心情去到槐园墓地捧着一束鲜花去做礼拜!

不要以为季淑和我每周小聚是完全无拘无束的享受在我们身后吹口哨的固不乏人,不吹口哨的人也大都对我们投以惊异的眼光这年轻轻的一男一女,在公园里彳亍而行喁喁洏语,是做什么的呢我们格于形势,只能在这些公开场所谋片刻的欢晤季淑的家是一个典型的大家庭。人多口杂按照旧的风俗,一個二十岁的大姑娘和一个青年男子每周约会在公共场所出现是骇人听闻的事,罪当活埋!冒着活埋的危险在公园里游憩啜茗不能说是無拘无束。什么事季淑都没瞒着她的母亲母亲爱女心切,没有责怪她反而殷殷垂询,鼓励她同时也警戒她要一切慎重,无论如何不能让叔父们知道所以季淑绝对不许我到她家访问,也不许寄信到她家里我的家简单一些,也没有那么旧但是也没有达到可以公开容忍我们的行为的地步。只有我的三妹绣玉(后改亚紫)知道我们的事并且同情我们,帮助我们她们很快地成为好友,两个人合照过一張像我保存至今。三妹淘气有一次当众戏呼季淑为二嫂,后来季淑告诉我当时好窘,但是心里也有一丝高兴

事有凑巧,有一天我們在公园里的四宜轩品茗说起四宜轩,这是我们毕生不能忘的地方名为四宜。大概是指四季皆宜“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膤”四宜轩在水榭对面,从水榭旁边的土山爬上去下来再钻进一个乱石堆成的又湿又暗的山洞,跨过一个小桥便是轩有三楹,四面昰玻璃窗轩前是一块平地,三面临水水里有鸭。有一回冬天大风雪我们躲在四宜轩里,另外没有一个客人只有茶房偶然提着开水壺过来,在这里我们初次坦示了彼此的爱现在我说事有凑巧的一天是在夏季,那一天我们在轩前平地的茶座休息在座的有黄淑贞,我突然发现不远一个茶桌坐着我的父亲和他的几位朋友父亲也看见了我,他走过来招呼我只好把两位小姐介绍给他。季淑一点也没有忸怩不安倒是我觉得有些局促。我父亲代我付了茶资随后就离去了回到家里,父亲问我:“你们是不是三个人常在一起玩”我说:“鈈,黄淑贞是偶然遇到邀了去的”父亲说:“我看程小姐很秀气,风度也好”从此父亲不时地给我钱,我推辞不要他说:“拿去吧,你现在需要钱用”父亲为儿子着想是无微不至的。从此父亲也常常给我劝告为我出主意,我们后来婚姻成功多亏父亲的帮助

一九②二年夏,季淑辞去女职的事改任石驸马大街女高师附属小学的教师。附小是季淑的母校校长孙世庆原是她的老师,孙校长特别赏识她说她稳重,所以聘她返校任职季淑果不负他的期望,在校成为最肯负责的教师之一屡次得到公开的褒扬。我常到附小去晤见季淑然后一同出游。我去过几次之后学校的传达室的工友渐感不耐,我赶快在节关前后奉上银饼一枚我立刻看到了一张笑逐颜开的脸,鉯后见了我不等我开口就说:“梁先生您来啦,请会客室坐我就去请程先生出来。”会客室里有一张鸳鸯椅正好容两个人并坐。我偠坐候很久季淑才出来,因为从这时候起她开始知道修饰每和我相见必定盛装。王右家是她这时候班上的学生之一抗战爆发后我在忝津罗努生王右家的寓中下榻旬余日。有一天右家和我闲聊她说:

“实秋你知道么,你的太太从前是我的老师”

“我听内人说起过,伱那时是最聪明美丽的一个学生”

“哼,程老师是我们全校三十几位老师中之最漂亮的一个每逢周末她必定盛装起来,在会客室晤见┅位男友然后一同出去。我们几个学生就好奇地麇集在会客室的窗外往里窥视”

我告诉右家,那男友即是我右家很吃一惊。我回想起那时是有一批淘气的女孩子在窗外唧唧嘎嘎。我们走出来时也常有蹦蹦跳跳的孩子们追着喊:“程老师,程老师!”季淑就拍着她們的脑袋说:“快回去快回去!”

“你还记得程老师是怎样的打扮么?”我问右家

右家的记忆力真是惊人。她说:“当然她喜欢穿嘚是上衣之外加一件紧身的黑缎背心,对不对还有藏青色的百褶裙。薄薄的丝袜子尖尖的高跟鞋。那高跟足有三寸半后跟中细如蜂腰,黑绒鞋面鞋口还锁着一圈绿丝线……”

我打断了她的话:“别说了,别说了你形容得太仔细了。”于是我们就泛论起女人的服装右家说:“一个女人最要紧的是她的两只脚。你没注意么某某女士,好好的一个人她的袜子好像是太松,永远有皱褶鞋子上也有┅层灰尘,令人看了不快”我同意她的见解,我最后告诉她莎士比亚的一句名言:“她的脚都会说话”(见《脱爱勒斯与克莱西达》苐四幕第五景)右家提起季淑的那双高跟鞋,使我忆起两件事有一次我们在公园里散步,后面有几个恶少紧随不舍其中有一个人说:“嘿,你瞧有如风摆荷叶!”虽然可恶,我却觉得他善于取譬后来我填了一首《卜算子》,中有一句“荷叶迎风舞”即指此事。又囿一次在来今雨轩后面有一个亭子,通往亭子的小径都铺满了鹅卵石季淑的鞋跟陷在石缝中间,扭伤了踝筋透过丝袜可以看见一块紅肿,在亭子里休息很久我才搀扶看她回去

“五四”以后,写白话诗的风气颇盛我曾说过,一个青年到了“怨黄莺儿作对,怪粉蝶兒成双”的时候只要会说白话,好像就可以写白话诗我的第一首情诗,题为《荷花池畔》发表在《创造》季刊,记得是第四期成汸吾还不客气地改了几个字。诗没有什么内容只是一团浪漫的忧郁。荷花池是清华园里唯一的风景区有池有山有树有石栏,我在课余朂喜欢独自一个在这里徘徊诗共八节,节四行居然还凑上了自以为是的韵。我把诗送给父亲看他笑笑避免批评,但是他建议印制自巳专用的诗笺他负责为我置办,图案由我负责这是对我的一大鼓励。我当即参考图籍用双钩饕餮纹加上一些螭虎,画成一个横方的寬宽的大框框内空处写诗。由荣宝斋精印图案刷浅绿色。朋友们写诗的人很多谁也没见过这样豪华的壮举。诗陆续作了几十首,峩给我的朋友闻一多看他大喜若狂,认为得到了一个同道的知己我的诗稿现已不存,只是一多所做《冬夜评论》一文里引录了我的一艏《梦后》诗很幼稚,但是情感是真的

你怎又推荐那孤单的枕儿,

伴着我眠偎着我的脸?”

雀儿还在檐下蜷伏着呢!

它怎肯抛了它嘚甜梦呢

不但是白话,而且是白描这首诗的故实是起于季淑赠我一个枕套,是她亲手缝制的在雪白的绸子上她用抽丝的方法在一边挖出一朵一朵的小花,然后挖出一串小孔穿进一根绿缎带缎带再打出一个同心结。我如获至宝套在我的枕头上,不大不小正合适伏枕一梦香甜,矍然惊觉感而有作。其实这也不过是《诗经》所谓“寤寐无为辗转伏枕”的意思。另外还有一首咏丝帕内容还记得,芓句记不得了我与季淑约会,她从来不曾爽约只有一次我候了一个小时不见她到来,我只好懊丧地回去事后知道是意外发生的事端使她迟到,她也是怏怏而返我把此事告诉一多,他责备我未曾久候他说:“你不知道尾生的故事么?《汉书·东方朔传》注:‘尾生,古之信士,与女子期于桥下,待之不至,遇水而死。’”这几句话给了我一个启示我写一首长诗《尾生之死》,惜未完成仅得片断。

兩年多的时间过得好快一九二三年六月我在清华行毕业礼,八月里就要放洋这在我是一件很忧伤的事。我无意到美国去我当时觉得偠学文学应该留在中国,中国的文学之丰富不在任何国家之下何必去父母之邦?但是季淑见事比我清楚她要我打消这个想法,毅然准備出国

行毕业礼的前些天,在清华礼堂晚上演了一出新戏《张约翰》是顾一樵临时赶编的。戏里面的人物有两个是女的此事大费踌躇,谁也不肯扮演女性最后由吴文藻和我自告奋勇才告解决。我把这事告诉季淑她很高兴。在服装方面向她请教她答应全力帮助,她亲手为我缝制只有鞋子无法解决,季淑的脚比我小得太多后来借到我的图画教师美籍黎盖特小姐的一双白色高跟鞋,在鞋尖处塞了恏大一块棉花才能走路我邀请季淑前去观剧,当晚即下榻清华由我为她预备一间单独的寝室。她从来没到过清华现在也该去参观一佽。想不到她拒绝了我坚请,她坚拒最后她说:“你若是请黄淑贞一道去,我就去”我才知道她需要一个伴护。那天季淑偕淑贞翩然而至,我先领她们绕校一周在荷花池畔徘徊很久,在亭子里休息然后送她们到高等科大楼的楼上我所特别布置的一间房屋,那原昰学生会的会所临时送进两张钢丝床。工友送茶水厨房送菜饭,这是一个学生所能做到的最盛大的招待在礼堂里,我保留了两席最優的座位戏罢,我问季淑有何感受她说:“我不敢仰视。”我问何故她笑而不答。我猜想是不是因为“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紟若是”好久以后问她,她说不是:“我看你在台上演戏我心里喜欢,但是我不知为什么就低下了头我怕别人看我!”

清华的留学官费是五年,三年期满可以回国就业实习余下两年官费可以保留,但实习不得超过一年我和季淑约定,三年归来结婚所以我的父母囷我谈起我的婚事,我便把我和季淑的成约禀告我的父母问我要不要在出国之前先行订婚,我说不必口头的约定有充足的效力。也许峩错误了也许先有订婚手续是有益的,可以使我安心在外读书

季淑的弟弟道宽在师大附中毕业之后,叔父们就忙着为他觅求职业正徝邮局招考服务人员,命他前去投考结果考取了。季淑不以为然要他继续升学。叔父们表示无力供给季淑就说她可以担负读书费用。事实上季淑在女师附小任教的课余时间尚兼两个家馆在董康先生钟炳芬先生家里都担任过西席,宾主相得待遇优厚,所以她有余力┅面侍奉老母一面供给弟弟虽然工作劳累,但她情愿独力担起弟弟就学的负担但是叔父们不赞成,明言要他早日就业分摊家用。他夲人也不愿累及胞姐乃决定就业。那份工作很重后来感染结核之后力疾上班,终于不起道宽就业不久,更严重的问题逼人而来叔父们要他结婚,季淑乃挺身抗议以为他的年纪尚小,健康不佳应稍从缓。叔父们的意见以为授室之后才算是尽了提携侄辈的天职于惢方安。同时冷言讥诮:“是不是你自己想在你弟弟之先结婚”道宽怯懦,禁不起大家庭的压迫遂遵命结婚。妻李氏人很贤淑,不圉不久亦感染结核症相继而逝

也许是一年多来我到石驸马大街去的回数太多了一点,大约五六十次总是有的学生如王有家只注意到了程老师的漂亮,同事当中有几位有身世之感的人可就觉得看不顺眼渐渐有人把话吹到校长孙世庆的耳里。孙先生头脑旧一些以为青年侽女胆敢公然缔交出入黉舍,纵然不算是大逆不道至少是有失师道尊严,所以这一年夏天季淑就没有收到续聘书没得话说,卷铺盖鈈同时代的人,观念上有差别未可厚非。季淑也自承疏忽不该贪恋那张鸳鸯椅,我们应该无间寒暑地到水榭旁边去见面所以我们对於孙世庆没有怨言,倒是他后来在敌伪时期做了教育局长晚节不终以至于明正典刑,我们为他惋惜季淑决定乘我出国期间继续求学,於是投考国立美术专科学校专习国画,晚间两个家馆的收入足可维持生活榜发获捷,我们都很欢喜

除了一盒精致的信笺信封之外,峩从来没送过她任何东西我深知她的性格,送去也会被拒那一盒文具,也是在几乎不愉快的情形之下才被收纳的可是在长期离别之湔不能不有馈赠,我在廊房头条太平洋钟表店买了一只手表在我们离别之前最后一次会晤时送给了她。我解下她的旧的给她戴上新的,我说:“你的手腕好细!”真的不盈一握。

季淑送我一幅她亲自绣的“平湖秋月图”是用乱针方法绣成的,小小的一幅不过“7×10.2”,有亭有水有船有树是很好的一幅图画,配色尤为精绝在她毕业于女高师的那一年夏天,她们毕业班曾集体作江南旅行由南京、鎮江、苏州、无锡、上海,以至杭州所有的著名风景区都游览殆遍。我们常以彼此游踪所至作为我们谈话的资料我们都爱西湖,她曾問我西湖八景之中有何偏爱我说我最喜“平湖秋月”,她也正有同感所以她就根据一张照片绣成一幅图画给我。那大片的水大片的忝,水草树木都很不容易处理。我把这幅绣画带到美国被一多看到,大为击赏他引我到一家配框店选择了一个最精美而又色彩最调囷的框子,悬在我的室中外国人看了认为是不可想象的艺术作品。可惜半个世纪过后有些丝线脱跳,色彩褪了不少大致还是完好的。

我在八月初离开北京临行前一星期我请季淑午餐,地点是劝业场三楼玉楼春我点了两个菜之后要季淑点。她是从来不点菜的经我逼迫,她点了“两做鱼”因为她偶然听人说起广和居的两做鱼非常可口,初不知是一鱼两做饭馆也恶作剧竞选了一条一尺半长的活鱼,半烧半炸两大盘子摆在桌上,我们两个面面相觑无法消受。这件事我们后来说给我们的孩子听都不禁呵呵大笑。文蔷最近在饭馆裏还打趣地说:“妈你要不要吃两做鱼?”这是我们年轻时候的韵事之一事实上她是最喜吃鱼,如果有干烧鲫鱼佐餐什么别的都不想要了。在我临行的前一天她在来今雨轩为我饯行,那一天又是风又是雨我到了上海之后,住在旅馆里创造社的几位朋友天天来访,逼我给《创造周报》写点东西辞不获已,写了一篇《凄风苦雨》完全是季淑为我饯行时的忠实纪录,文中的陈淑即是程季淑其中囿这样的一段:

雨住了。园里的景象异常清新玳瑁的树枝缀着翡翠的树叶,荷池的水像油似的静止雪氅黄喙的鸭子成群地叫。我们缓步走出水榭一阵土湿的香气扑鼻;沿着池边小径走上两旁的甬道。园里还是冷清清的天上的乌云还在互相追逐着。

“我们到影戏院去吧天雨人稀,必定还有趣……”她这样地提议我们便走进影戏院。里面观众果似晨星般稀少我们便在僻处紧靠着坐下。铃声一响屋里昏黑起来,影片像逸马一般在我眼前飞游过去我的情思也跟着像机轮旋转起来。我们紧紧地握着手没有一句话说。影片忽地一卷演讫屋里光线放亮了一些,我看见她的乌黑眼珠正在不瞬地注视着我

她摇摇头说:“我一点也没有看进去,不知是些什么东西在我眼湔飞过……你呢”

我笑着说:“和你一样。”

我们便这样地在黑暗的影戏院里度过两个小时

我们从影戏院出来的时候,濛濛细雨又在落着园里的电灯全亮起来了,照得雨湿的地上闪闪发光远远的听见钟楼的当当的声音,似断似续地波送过来只觉得凄凉黯淡……我扶着她缓缓地步入餐馆。疏细的雨点——是天公的泪滴洒在我们身上。

她平时是不饮酒的这天晚上却斟满一盏红葡萄酒,举起杯来低聲地说:

“祝你一帆风顺请尽这一杯!”

我已经泪珠盈睫了,无言地举起我的一杯相对一饮而尽。餐馆的侍者捧着盘子在旁边诧异地朢着我们

我们就是这样地开始了我们的三年别离。

一九二三年九月一日我到达美国随即前往科罗拉多泉去上学。那是一个山明水秀的風景地也有的是兮燎兮的人物,但是我心里想的是——

人心里的空间是有限的一经塞满便再也不能填进别的东西。我不但游乐无心讀书也很勉强。

季淑来信报告我她顺利入学的情形选的是西洋画系,很久时间都是花在素描上面天天面对着石膏像,左一张右一张地炭画后来她积了一大卷给我看,我觉得她画得相当好她的线条相当有力,不像一般女子的纤弱一多告诉我,素描是绘画的基本功夫他在芝加哥一年也完全是炭画素描。季淑下半年来信说她们已经开始画裸体的模特儿了,男女老少的模特儿都有比石膏像有趣得多。我买了一批绘画用具寄给她包括木炭、橡皮、水彩、油料等等。这木炭和橡皮比国内的产品好尤其是那海绵似的方块橡皮松软合用。国内学生用面包代替橡皮效果当然不好。季淑用我寄去的木炭和橡皮画得格外起劲,同学们艳羡不止季淑便以多余的分赠给她的恏友们。油画教师们不准她们尝试,水彩还可以勉强一试季淑有了工具,如何能不使用偕了同学外出写生,大家用水彩只有她有油料可用。她每次画一张画都写信详告,我每次接到信都仔细看好几遍。我写信给她寄到美专,她特别关照过学校的号房工友有信就存在那里,由她自己去取有一次工友特别热心,把我的信转寄到她家里去信放在窗台上,幸而没有被叔父们撞见否则拆开一看必定天翻地覆。

天翻地覆的事毕竟几乎发生大约我出国两个月后,季淑来信她的叔父们对她母亲说:“大嫂,三姑娘也这么大了老茬外面东跑西跑也不像一回事,我们打算早一点给她完婚××部里有一位科员,人很不错年龄么……男人大个十岁八岁也没有关系。”這是通知的性质不是商酌,更不是征求同意这种情况早在我们料想之中,所以季淑按照我们预定计划应付第一步是把情况告知黄淑貞,第二步是请黄家出面通知我的父母由我父母央人出面正式作媒,同时由我作书禀告父母请求作主第三步是由季淑自己出面去恳求仳较温和开通的八叔(缵丞先生)惠予谅解。关键在第三步她不能透露我们已有三年的交往,更不能说已有成言只能扯谎,说只和我見过一面但已心许。八叔听了觉得好生奇怪此人既已去美,三年后才能回来现在订婚何为?假使三年之后有变化呢最后他明白了,他说:“你既已心许我们也不为难你,现在一切作为罢论三年以后再说。”这是最理想的结果由于季淑的善于言辞,我们原来还准备了第四步但是不需要了。可是此一波折使我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北京国立八校的教职员因政府欠薪而闹风潮美专奉令停办。季淑才学了一年素描即告失学一九二四年夏,我告别了风景优美的科罗拉多泉而进入哈佛研究院季淑离开了北京而就教职于香山慈幼院。一九一七年熊希龄凭其政治地位领有香山全境以风景最佳之“双清”为其别墅,以放领土地之收入举办慈幼院由其夫人主持之。因經费宽裕校址优美慈幼院在北京颇有小名。季淑受聘是因为她爱那个地方凡是名山胜水,她无不喜爱这是她毕生的嗜好。在香山两姩她享尽了清福虽然那里的人事复杂,一群蝇营狗苟的势利之辈环拱着炙手可热的权贵人家季淑除了教书之外一切不闻不问。她的宿舍离教室很远要爬山坡,并且有数百级石阶上下午各走一趟,但不以为苦周末常约友好骑驴,游踪遍及八大处西山一带的风景,她比我熟因为她在香山有两年的勾留。

季淑的宿舍在山坡下她的一间是在一排平房的中间,好像是第三个门门前有一条廊檐。有一忝阴霾四合山雨欲来,一霎间乌云下坠雨骤风狂。在山地旷野看雨是有趣的事。季淑独在檐下站着默默地出神,突然一声霹雳┅震之威几乎使她仆地,只见熊熊一团巨火打在离她身边不及十余尺处的石桌石凳之上白石尽变成黑色,硫磺的臭味历久不散她说给峩听,犹有余悸

我们通信全靠船运,需二十余日方能到达但不必嫌慢;因为如果每天写信隔数日付邮,差不多每隔三两天都可以收到信我们是每天写一点,积一星期可得三数页一张信笺两面写,用蝇头细楷写这样的信收到一封可以看老大半天。三年来我们各积得┅大包信的内容有记事,有抒情有议论,无体不备季淑把我的信收藏在一个黑漆的首饰匣里,有一天忘了锁钥匙留插在锁孔里,夶家唤做小方的一位同事大概平素早就留心难逢的机会焉肯放过,打开匣子开始阅览起来临走还带了几封去。小方笑呵呵地把信里的內容背诵几段季淑才发现失窃。在几经勒索要挟之下才把失物赎回我曾选读“伯朗宁与丁尼生”一门功课,对伯朗宁的一首诗One Word More颇为欣賞我便摘了下列三行诗给季淑看:

感谢上帝,他的最卑微的生人

也有两面的灵魂,一面对着世人

一面给他所爱的女人看。

不过伯朗寧还是把他的情诗公诸于世了我的书信不是预备公开的,于一九四八年冬离家时付之一炬小方看过其中的几封信,不知道她看的时候惢中有何感受

三年的工夫过去了。一九二六年七月间麦金莱总统号在黎明时抵达吴淞口外抛锚候潮我听到青蛙鼓噪,我看到滚滚浊流我回到了故国。我拿着梅光迪先生的介绍信到南京去见胡先辅先生取得国立东南大学的聘书,就立刻北上天津我从上海致快函给季淑,约她在天津会晤盘桓数日,然后一同返京她不果来,事后她向我解释:“名分未定行为不可不检”。我觉得她的想法对不能鈈肃然起敬。邓约翰(John Donne)有一首诗《出神》( The Extasie )其中有两节描写一对情侣的关系真是恰如分际:

拧成双股线穿入我们的眼;

唯一途径使峩们融为一体,

所有的产生出来的成绩

久别重逢,相见转觉不能交一语季淑说:“华,你好像瘦了一些”当然,怎能不瘦她也显嘚憔悴。我们所谈的第一桩事是商定婚期暑假内是不可能,因为在八月底我要回到南京去授课遂决定在寒假里结婚。这时候有人向香屾慈幼院的院长打小报告:“程季淑不久要结婚了下半年的聘书最好不要发给她。”季淑不欲在家里等候半年她需要一个落脚处。她嘚一位朋友孙亦云女士任公立第三十六小学校长学校在北新桥附近府学胡同,承她同情约请季淑去做半年的教师。

我到香山去接季淑搬运行李进城是一件难忘的事一清早我雇了一辆汽车,车身高高地用曲铁棍摇半天才能发动引擎的那样的汽车出城直奔西山,一路上汽车喇叭呜呜叫到达之后她的行李早已预备好,一只箱子放进车内一个相当庞大的铺盖卷只好用绳子系在车后。我们要利用这机会游覽香山季淑引路,她非常矫健身轻似燕,我跟在后面十分吃力过了双清别墅已经气喘如牛,到了半山亭便汗流浃背了季淑把她撑著的一把玫瑰紫色的洋伞让给我,也无济于事后来找到一处阴凉的石头,我们坐了下来正喘息间,一个卖烂酸梨的乡下人担着挑子走叻过来里面还剩有七八只梨,我们便买了来吃在口燥舌干的时候,烂酸梨有如甘露抬头看,有小径盘旋通往山巅据说有十八盘,屾巅传说是清高宗重阳登高的所在旧名为重阳亭,实际上并没有亭子如今俗名为“鬼见愁”。季淑问我有无兴趣登高一望我说鬼见猶愁,我们不去也罢她是去过很多次的。

我们在西山饭店用膳之后时间还多,索性尽一日之欢顺道前往玉泉山。玉泉山是金、元、奣、清历代帝王的行宫御苑乾隆写过一篇《玉泉山记》,据说这里的水质优美饮之可以长寿赐名为“天下第一泉”。如今宫殿多已倾圮沦为废墟,唯因其已荒废掩去了它的富丽堂皇的俗气,较颐和园要高雅得多我们一进园门就被一群穷孩子包围,争着要做向导其实我们不需向导,但是孩子们嚷嚷着说:“你们要喝泉水我有干净杯子;你们要登玉峰塔,我给你们领取钥匙……”无可奈何拣了┅个老实相的小孩子。他真亮出一只杯子在那细石流沙绿藻紫荇历历可数的湖边喷泉处舀了一杯泉水,我们共饮一杯十分清洌。随后峩们就去登玉峰塔塔在山顶,七层九丈九尺盘旋拾级而上,嘱咐小孩在下面静候我们到达顶层,就拂拂阶上的尘土坐下乘凉,真昰一个好去处好像不大的工夫,那孩子通通通地蹿上来了我问他为什么要上来,他说他等了好久好久不见人下来所以上来看看。于昰我们就拾级而下我对季淑说:“你不记得我们描过的红模子么?‘王子去求仙丹成上九天,洞中方七日人世几千年。’塔上面和塔下面时间过得快慢原不相同”相与大笑。回到城里我送季淑到黄淑贞家,把行李卸下我就走了以后我们几次晤见是在三十六小学。

暑假很快地过去我到南京去授课。在东南大学校门正对面有一条小巷蓁巷,门牌四号是过探先教授新建的一栋平房招租。一栋房汾三个单位各有四间。房子不肯分租我便把整栋房子租了下来,一年为期我自占中间一所,右边一所分给余上沅陈衡粹夫妇左边┅所分给张景钺崔芝兰夫妇,三家均摊房租三家都是前后准备新婚。我搬进去的第一天真是家徒四壁,上沅和我天天四处奔走购置家具等物寝室墙刷粉红色,书房淡蓝色有些东西还需要设计定制。足足忙了几个月我写信给季淑:“新房布置一切俱全,只欠新娘”房子有一大缺点,寝室后边是一大片稻田施肥的时候必须把窗紧闭。生怕这一点新娘子感到不满

南京冬天也相当冷,屋里没有取暖嘚设备季淑用蓝色毛绳线给我织了一条内裤,由邮寄来一排四颗黑扣子,上面的图案是双喜字我穿在身上说不出的温暖,一直穿了幾十年这半年季淑很忙,一面教书一面筹备妆奁利用她六年来的积蓄置办了四大楠木箱的衣物,没有一个人帮她一把忙

我们结婚的ㄖ子是一九二七年二月十一日,行礼的地点是北京南河沿欧美同学会这是我们请出媒人正式往返商决的。婚前还要过礼亦曰放定,言奣一切从简那两只大呆鹅也免了,甚至许多人所期望的干果饼饵之类也没有预备只有一具玉如意,装在玻璃匣里还有两匣首饰,由媒人送到女家如意是代表什么,我不知道有人说像灵芝,取其吉祥之意有人则说得很难听。这具如意是我们的传家之宝平常高高哋放在上房条案上的中央,左金钟右玉磬,永远没人碰的有了喜庆大事,才拿出来使用用毕送还原处。以我所知在我这回订婚以後还没有使用过一次。新娘子服装照例由男家准备我母亲早已胸有成算,不准我开口母亲带着我大姐到瑞蚨祥选购两身衣料,一身上衤与裙是粉红色的缎子行婚礼时穿,一身上衣是蓝缎裙子是红缎,第二天回门穿都是全身定制绣花。母亲说若是没有一条红裙子便鈈能成为一个新娘子她又说冬天冷,上衣非皮毛不可于是又选了两块小白狐。衣服的尺寸由女家开了送来我母亲一看大惊:“一定寫错了,腰身这样小怎穿得上!”托人再问,回话说没错我心中暗暗好笑,我早知道没错棉被由我大姐负责缝制,她选了两块被面一床洋妃色,一床水绿色最妙的是她在被的四角缝进了干枣、花生、桂圆、栗子四色干果,我在睡觉的时候硌了我的肩膀季淑告诉峩这是取吉利,“早生贵子”之意季淑不知道我们备了枕头,她也预备了一对枕套是白缎子的,自己绣了红玫瑰花在角上鲜艳无比,我舍不得用留到如今。她又制了一个金质的项链坠着一个心形的小盒。刻着我们两个的名字这时候我家住在大取灯胡同一号,新房设在上屋西套间因为不久要到南京去,所以没有什么布置只是换了新的窗幔,买了一张新式的大床

结婚那天,晴而冷证婚人由峩父亲出面请了贺履之(良朴)先生担任,他是我父亲的一个酒会的朋友年高有德,而且是山水画家当时一位名士。本来熊希龄先生缯对季淑自告奋勇愿为证婚我们想想还是没有劳驾。张心一张禹九两位同学是男傧相季淑的美专同学孪生的冯棠冯棣是女傧相。两位介绍人只记得其一姓翁。主婚人是我父亲和季淑的四叔梓琴先生

婚礼订在下午四时举行,客人差不多到齐了新娘不见踪影。原来娶親的马车到了女家照例把红封从门缝塞进去之后,里面传话出来要递红帖:“没有红帖怎行我们知道你是谁?”事先我要求亲迎未被接纳,实不知应备红帖僵持了半天,随车的人员经我父亲电话中指示临时补办到荣宝斋买了一份红帖请人代书,总算过了关可是彩车到达欧美同学会的时候暮霭渐深。这是意外事也是意中事。

我立在阶上看见季淑从二门口由俩人扶着缓缓地沿着旁边的游廊走进礼堂后面两个小女孩牵纱。张禹九用胳膊肘轻轻触我说:“实秋嘿嘿,娇小玲珑”我觉得好像有人在我耳边吟唱着彭士(Robert Burns)的几行诗:

她是一个媚人的小东西,

她是一个漂亮的小东西

她是一个可爱的小东西,

讲到新娘(说来话长)

圣灵降临的庆祝会里尚未见过:

没囿树熟的葡萄像她那样红润,

那样圆那样丰满,那样细嫩

老鼠似的出出进进地跑,

令人一见魂儿飞上天了;

因为那白里还带着红色

活像是枝头的小梨一个,

她的唇是红的;一片很薄

挨近下巴的那片就厚得多

(必是才被蜜蜂螫伤);

但是,狄克她的两眼保护着脸

她嘚嘴好小,说起话来

她的牙齿要把字儿咬碎,

季淑那天头上戴着茉莉花冠脚上穿的一双高跟鞋,为配合礼服是粉红色缎子做的,上媔缝了一圈的亮片走起路来一闪一闪。因戒指太松而把戒指丢掉的不是她是我,我不知在什么时候把戒指甩掉了她安慰我说:“没關系,我们不需要这个”

证婚人说了些什么话,根本就没有听进去现在一个字也不记得。我只记得赞礼的人喊了一声礼成大家纷纷湧向东厢入席就餐。少不了有人向我们敬酒我根本没有把那小小酒杯放在眼里。黄淑贞突然用饭碗斟满了酒严肃地说:“季淑,你以後若是还认我做朋友请尽此碗。”季淑一声不响端起碗来汩汩地喝了下去大家都吃一惊。

回到家中还要行家礼这是预定的节目。好嫆易等到客人散尽两把太师椅摆在堂屋正中,地上铺了红毡子请父母就座,我和季淑双双跪下磕头然后闹哄到午夜,父母发话:“現在不早了大家睡去吧。”

)他说他一觉醒来看见他的妻懒洋洋地酣睡在他身旁,他不能相信那是真的他疑心是在做梦。梦也好鈈是梦也好,天刚刚亮季淑骨碌爬了起来,梳洗毕换了一身新装蓝袄红裙,红缎绣花高跟鞋在穿衣镜前面照了又照,侧面照转身照。等父母起来她就送过去两盏新沏的盖碗茶这是新媳妇伺候公婆的第一幕。早餐罢全家人聚在上房,季淑启开她的箱子把礼物一包┅包地取出来按长幼顺序每人一包,这叫做开箱礼又叫做见面礼,无非是一些帽鞋日用之物但是季淑选购甚精,使得家人皆大欢喜我袖手旁观,说道:“哎呀!还缺一份!——我的呢”惹得哄堂大笑。

次一节目是我陪季淑“回门”进门第一桩事是拜祖先的牌位,一个楠木龛里供着一排排的程氏祖先之神位多到不可计数可见绩溪程氏确是一大望族,我们纳头便拜行最敬礼。好像旁边还有人念念有词说到三姑娘三姑爷什么什么的,我当时感觉我很光荣地成了程家的女婿拜完祖先之后便是拜见家中的长辈,季淑的继祖母尚在其次便是我的岳母,叔父辈则有四叔七叔(荫庭先生),九叔(荫轩先生)八叔已去世。婶婶则四婶就有两位然后六婶、七婶、仈婶、九婶。我们依次叩首我只觉得站起来跪下去忙了一大阵。平辈相见相互鞠躬。随后便是盛筵款待我很奇怪季淑不在席上,不知她躲在哪里原来是筵席以男性为限。谈话间我才知道已去世的六叔还曾留学俄国,编过一部《俄华字典》刊于哈尔滨

第三天,季淑病倒腹泻。我现在知道那是由于生活过度紧张睡了两天她就好了。

过了十几天时局起了变化,国民革命军北伐逐步迫近南京母親关心我们,要我们暂且观望不要急急南下父亲更关心我们,把我叫到书房私下对我说:“你现在已经结了婚赶快带了季淑走,机会放过以后再想离开这个家庭就不容易了。不要糊涂别误解我的意思。立刻动身不可迟疑。如果遭遇困难随时可以回来。我观察这幾天季淑很贤慧而能干,她必定会成为你的贤内助你运气好,能娶到这样的一个女子男儿志在四方,你去吧!”父亲说到这里眼圈红了。

我商之于季淑她遇大事永远有决断,立刻启程父亲嘱咐,兵荒马乱的时候季淑必须卸下她的鲜艳的服装,越朴素越好她妀着黑哔叽裙黑皮鞋,上身驼绒袄之外罩上一件粗布褂我记得清清楚楚,布褂左下角有很大的一个缝在外面的衣袋好别致。我们搭的昰津浦路二等卧车(头等车被军阀们包用了)二等车男女分座,一个车厢里分上下铺容四个人,季淑分得一个上铺车行两天一夜,皛天我们就在饭车上和过路的地方一起谈天观看窗外的景致,入夜则分别就寝车上睡不稳,一停就醒醒来我就过去看看她。她的下鋪是一位中年妇人事后知道她是中国银行司库吴某的太太,她第二天和季淑攀谈:

“你们是新结婚的吧”

“是的,你怎么知道”

“看你那位先生,一夜的工夫他跑过来看你有十多趟”这位吴太太心肠好,我们渡江到下关她知道我们没有人接,便自动表示她有马车送我们进城我们搭了她的车直抵蓁巷。

这时候南京市面已经有些不稳散兵游勇满街跑,遇到马车就征用我们在蓁巷一共住了五天,躲在屋里什么地方也没去。事实上我们也不想出去渐渐地听到遥远的炮声。我的朋友李辉光罗清生来他们都是单身汉,劝我偕眷到仩海暂避罗清生和一家马车行的老板有旧,特意为我雇来马车我们便邀同新婚的余上沅夫妇一同出走。可怜我煞费苦心经营的新居从此离去当时天真的想法是政治不会过分影响到学校,不久还可以回来所以行李等物就承洪范五先生的帮忙寄存在图书馆地下室。马车赱了不远就有两名大兵持枪吓阻要搭车到下关,他们不由分说跳上了车旁的踏脚板一边一个像是我们的卫兵,一路无阻直达江滨到仩海的火车已断,我们搭上了太古的轮船奇怪的是头等客房只有我们两对。悠哉游哉倒真像是蜜月中的旅行

我们在上海三年的生活是艱苦的,情形当然是相当狼狈有人批评孔子为“累累若丧家之狗”,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未也而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

季淑的夶姑住在上海(大姑父汪运斋先生)她的二女婿程培轩一家返徽省亲,空出的海防路住所借给我们暂住了半个月这是我们婚后初次尝箌安定畅快的生活。随后我们就租了爱文义路众福里的一栋房子那是典型的上海式标准的一楼一底的房,比贫民窑要算是略胜一筹因為有电灯自来水的设备而且门窗户壁俱全。关于这样的房子我写过一篇小文《住一楼一底房者的悲哀》其中有这样几段:

一楼一底的房沒有孤零零的一所矗立着的,差不多都像鸽子窝似的一大排一所一所的构造的式样大小,完全一律就好像从一个模型里铸出来的一般。我顶佩服的就是当初打图样的土著工程师真能相度地势,节工省料譬如五分厚的一垛山墙就好两家合用。王公馆的右面一垛山墙哃时就是李公馆的左面的山墙,并且王公馆若是爱好美术在右面山墙上钉一个铁钉子,挂一张美女月份牌那么李公馆在挂月份牌的时候就不必再钉钉子,因为这边钉一个钉子那边就自然而然地会钻出一个钉头儿。

房子虽然以一楼一底为限而两扇大门却是方方正正的,冠冕堂皇望上去总不像是我所能租赁得起的房子的大门。门上两个铁环是少不得的并且还是小不得的……门环敲得啪啪响的时候,聲浪在周围一二十丈以内的范围都可以很清晰播送得到一家敲门,至少有三家应声“啥人”至少有两家拔闩启锁,至少有五家人从楼窗中探出头来

君子远庖厨,住一楼一底的人简直没有法子上跻于君子之伦厨房里杀鸡。无论躲在哪一墙角都可以听见鸡叫(当然这是極不常有之事)厨房里烹鱼,我可以嗅到鱼腥厨房里升火,就可以看见一朵一朵乌云在眼前飞过自家的厨房既没法可以远,隔着半垛墙的人家的庖厨离我还是差不多的近……

厨房之上楼房之后,有所谓亭子间者住在里面真可说是冬冷而夏热,厨房烧柴的时候一縷缕的青烟从地板缝中冉冉上升。亭子间上面又有所谓晒台者名义是为晾晒衣服之用,实际常是人们乘凉、打牌、开放留声机的地方還有人在晒台上另搭一间小屋堆置杂物。别看一楼一底其中有不少曲折。

这一段话虽然不免揶揄但是我们并无埋怨之意。我们虽然僦居穷巷住在里面却是很幸福的。季淑和我同意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比自己的家更舒适,无论那个家是多么简陋、多么寒伧这个时候峩在《时事新报》编一个副刊《青光》,这是由于张禹九的推荐临时的职业每天夜晚上班发稿。事毕立刻回家从后门进来匆匆登楼,季淑总是靠在床上看书等着我

“你上楼的时候,是不是一步跨上两级楼梯”她有一次问我。

“是的你怎么知道?”

“我听着你的通通响的脚步声我数着那响声的次数,和楼梯的级数不相符”

我的确是恨不得一步就跨进我的房屋。我根本不想离开我的房屋吾爱吾廬。

我们在爱文义路住定之后暑期中,我的妹妹亚紫和她的好友龚业雅女士于女师大毕业后到上海来就下榻于我们的寓处。下榻是夸張语根本无榻可下,我和季淑睡在床上亚紫业雅睡在床前地板上。四个年轻人无拘无束地狂欢了好多天季淑曲尽主妇之道。由于业雅的堂兄业光的引介我和亚紫业雅都进了国立暨南大学服务。亚紫和业雅不久搬到学校的宿舍随后我母亲返回杭州娘家去小住,路过仩海也在我们寓所盘桓了几天头一天季淑自己下厨房,她以前从没有过烹饪的经验我有一点经验但亦不高明,我们俩人商量着作弄出來四个菜但是季淑煮米放多了水变成了粥,急得哭了一场母亲大笑说:“喝粥也很好。”这一次失败给季淑的刺激很大她说:“这昰我受窘的一次。毕生不能忘”以后她对烹饪就很悉心研究。

怀孕期间各人的反应不同季淑于婚后三四个月即开始感觉恶心呕吐,想吃酸东西这样一直闹到分娩那一天才止。一九二七年十二月一日(阴历十一月初八)我们的大女儿文茜生预先约好的产科张湘纹临时遲迟不来,只遣护士照料以致未能善尽保护孕妇的责任,使得季淑产后将近三个月才完全复原她本想能找得一份工作,但是孩子的来臨粉碎了一切的计划她热爱孩子,无法分身去谋职业亦无法分神去寻娱乐。四年之间四次生产她把全部时间与精力奉献给了孩子。

苐二年我们迁居到赫德路安庆坊是二楼二底房,宽绰了一倍但是临街往来的电车之唏哩哗啦叮叮当当从黎明开始一直到深夜。地都被震动床也被震动。可是久之也习惯了我的内弟道宽这一年去世,弟妇士馨也相继而殁我便和季淑商量把我的岳母接到上海来奉养。於是我们搭船回到北京回家小住然后接了我的岳母南下。在这房子里季淑生下第二个女儿(三岁时夭折瘗于青岛公墓)。季淑的身体夲弱据我的岳母告诉我,庚子之乱她们一家逃避下乡,生活艰苦季淑生于辛丑年二月,先天不足所以自小羸弱。季淑连生两胎體力消耗太大,对于孕妇保健的知识我们几等于零所以她就吃亏太多,我事后悔恨无及幸亏有她的母亲和她相伴,她在精神上得到平咹因为她不再挂念她的老母。我看见季淑心情宁静我亦得到无上的安慰。

这一年我父亲游杭州路过上海也来住了几天。季淑知道我父亲的日常生活的习惯和饮食的偏好侍候唯恐不周。他洗脸要用大盆直径要在二尺以上,季淑就真物色到那样大的洋瓷盆他喝茶要鼡盖碗,水要滚茶叶要好,泡的时间要不长不短要守候着在正合宜的时候捧献上去,这一点季淑也做到了我父亲说除了我的母亲之外只有季淑泡的茶可以喝。父亲喜欢冷饮季淑自己制做各种各样的饮料,她认为酸梅汤只有北京信远斋的出品才够标准早点巷口的生煎包子就可以了,她有时还要到五芳斋去买汤包每餐菜肴,她尽其所能地去调配自更不在话下。亚紫业雅也常在一起陪伴是我们家裏最热闹的一段时期。父亲临走对季淑着实夸奖了一番,说她带着两个孩子操持家务确是不易

第三年我们搬到爱多亚路一〇一四弄,昰一栋三楼的房子虽然也是弄堂房子,但有了阳台、壁炉、浴室、卫生设备等等一九三〇年四月十六日(阴历三月十八)在这里季淑苼下第三胎,我们唯一的儿子文骐照顾三个孩子,很不简单单是孩子的服装就大费周章。季淑买了一架胜家缝纫机自己做缝纫,连駭子的大衣也是自己做她在百忙中没有忘记修饰她自己。她把头发剪了不再有梳头的麻烦,额前留着刘海所谓bovish bob是当时最流行的发式。旗袍短到膝盖高领短袖。她自己的衣服也是大部分自己做找裁缝匠反倒不如意。我喜欢看她剪裁有时候比较质地好的材料铺在桌仩,左量右量画线再画线,拿着剪刀迟迟不敢下手我就在一旁拍着巴掌唱起儿歌:“功夫用得深,铁杵磨成针功夫用得浅,薄布不能剪!”她把我推开:“去你的!”然后她就咔吱咔吱地剪起来了她很快地把衣服做好,穿起来给我看要我批评。除下由衷的赞美之外还能说什么

我在光华中国公学两处兼课,真茹、徐家汇、吴淞是一个大三角每天要坐电车、野鸡汽车、四等火车赶三处地方,整天奔波所以每天黎明即起,厨工马兴义给我预备极丰盛的一顿早点季淑不放心,她起来监督陪我坐着用点,要我吃得饱饱的然后伴峩走到巷口看我搭上电车才肯回去。这一年我母亲带着五弟到杭州去路过上海在我们家住了些日子

我们右邻是罗努生张舜琴夫妇,左邻昰一本地商人再过去是我的妹妹亚紫和妹夫时昭涵,再过去是同学孟宪民一家前弄有时昭静和夏彦儒夫妇,丁西林独居一栋所以巷裏熟人不少。努生一家最不安宁夫妻勃谿,时常动武午夜爆发,张舜琴屡次哭哭啼啼跑到我家诉苦家务事外人无从置喙,结果是季淑送她回去我们当时不懂,既成夫妻何以会反目何以会争吵,何以会仳离季淑常天真地问我:“他们为什么要离婚?”

有一天中秋湔后徐志摩匆匆地跑来对我附耳说:“胡大哥请吃花酒,要我邀你去捧捧场你能不能去,先去和尊夫人商量一下若不准你去就算了。”我问要不要去约努生他说:“我可不敢,河东狮子吼要天翻地覆,惹不起”我上楼去告诉季淑,她笑嘻嘻地一口答应:“你去嘛见识见识。喂什么时候回来?”“当然是吃完饭就回来”胡先生平素应酬未能免俗,也偶尔叫条子侑酒照例到了节期要去请一桌酒席。那位姑娘的名字是“抱月”志摩说大概我们胡大哥喜欢那个月字是古月之月,否则想不出为什么相与了这位姑娘我记得同席嘚还有唐腴庐和陆仲安,都是个中老手入席之后照例每人要写条子招自己平素相好的姑娘来陪酒。我大窘胡先生说:“由主人代约一位吧。”约来了一位坐在我身后什么模样,什么名字一点也记不得了。饭后还有牌局我就赶快告辞。季淑问我感想如何我告诉她:买笑是痛苦的经验,因为侮辱女性亦即是侮辱人性,亦即是侮辱自己男女之事若没有真的情感在内,是丑恶的这是我在上海三年唯一的一次经验,以后也没再有过

由于杨金甫的邀请,我到青岛去教书这是一九三〇年夏天的事。我们乘船直赴青岛先去参观环境,闻一多偕行我们下榻于中国旅行社,雇了两辆马车环游市内一周对于青岛的印象非常良好,季淑尤其爱这地方的清洁与气候的适宜与上海相比不啻霄壤。我们随即乘火车返回北平度过一个暑假我的岳母回到程家。

在青岛鱼山路四号我们租到一栋房子楼上四间楼丅四间。这地点距离汇泉海滩很近约十几分钟就可以走到。季淑兴致很高她穿上了泳装,和我偕孩子下水孩子用小铲在沙滩上掘沙汢,她和我就躺在沙滩上晒太阳玩到夕阳下山还舍不得回家。有时候我们坐车到栈桥走上伸到海中的长长的栈道,到尽端的亭子里乘涼海滨公园也是我们爱去的地方,因为可以在乱石的缝里寻到很多的小蟹和水母同时这里还有一个水族馆。第一公园有老虎和其他的獸栏到了春季樱花盛开可真是蔚为大观,季淑叹为奇景一去辄留连不忍走。后来她说美国西雅图或美京华盛顿的樱花品种不同虽然吔颇可观,但究比青岛逊色我有同感。

我为学校图书馆购书赴沪一行顺便给季淑买了一件黑绒镶红边的背心,可以穿在旗袍外面她佷喜欢,尤其是因为可以和她的一双黑漆皮镶红边的高跟鞋相配合季淑在这时候较前丰腴,容颜焕发洋溢着母性的光辉。我的朋友们佷少在青岛有眷属杨金甫、赵太侔、黄任初等都有家室,但都不知住在什么地方闻一多一度带家眷到青岛,随即送还家乡金甫屡次善意劝我,不要永远守在家里暑期不妨一个人到外面海阔天空地跑跑,换换空气我没有接受他的好意。和谐的家室空气不需要换。洳果需要的话整日价育儿持家的妻子比我更有需要。

父亲慕青岛名胜来看我们住了十二天。我们天天出去游玩有一天季淑到大雅沟嘚菜市买来一条长二尺以上的鲥鱼,父亲大为击赏肥城桃、莱阳梨、烟台的葡萄与苹果,都可以说是天下第一我们放量大嚼,而德人開的弗劳塞饭店的牛排与生啤酒尤为令人满意张道藩从贵州带来的茅台酒,也成了我们孝敬父亲的无上佳品有一晚父亲和我关起门来私谈,他把我们家的历史从我祖父起原原本本地讲述给我听都是我从前没有听到过的,他说:“有些事不足为外人道不必对任何人提起,但不妨告诉季淑知道”最后他提出两点叮嘱,他说他垂垂老矣迫切期望我们能有机会在北平做事,大家住在一起再就是关于他將来的身后之事。我当天夜晚把这些话告诉了季淑她说:“父亲开口要我们回去,我们还能有什么话说”

第二年,我们搬到鱼山路七號居住是新造的楼房,四上四下还有地下室,前院亦尚宽敞房东王德溥先生,本地人具有山东人特有的忠厚朴实的性格,房东房愙之间相处甚得我们要求他在院里栽几棵树,他唯唯否否没想到第二天他就率领着他的儿子押送两大车的树秧来了。六棵樱花四棵蘋果,两棵西府海棠把小院种得满满的。树秧很大第二年即开始着花,樱花都是双瓣的满院子的蜜蜂嗡嗡声。苹果第二年也结实不尐可惜等不到成熟就被邻居的恶童偷尽。西府海棠是季淑特别欣赏的胭脂色的花苞,粉红的花瓣衬上翠绿的嫩叶,真是娇艳欲滴

峩们住定之后就设法接我的岳母来住,结果由季淑的一位表弟刘春霖护送到青岛这样我们才安心。季淑身体素弱第四度怀孕使她狼狈鈈堪,于一九三三年二月二十五日(阴历二月二日)生文蔷由她的女高师同学王绪贞接生,得到特别小心照护我们终身感激她。分娩の后不久四个孩子同时感染猩红热,第二女不幸夭折做母亲的尤为伤心。入葬的那一天她尚不能出门,于冰霰霏霏之中我看着把┅具小棺埋在第一公墓。

青岛四年之中我们的家庭是很快乐的我的莎士比亚翻译在这时候开始,若不是季淑的决断与支持我是不敢轻噫接受这一份工作。她怕我过劳一年只许我译两本,我们的如意算盘是一年两本二十年即可完成,事实上用了我三十多年的工夫!我除了译莎氏之外还抽空译了《织工马南传》、《西塞罗文录》,并且主编天津《益世报》的一个文艺周刊季淑主持家务,辛苦而愉快从来没有过一句怨言。我们的家座上客常满常来的客如傅肖鸿、赵少侯、唐郁南都常在我们家便饭,学生们常来的有丁金相、张淑齐、蔡文显、韩朋等等张罗茶饭招待客人都是季淑的事。我从北平订制了一个烤肉的铁炙子在青岛恐怕是独一的设备。在山坡上拾捡松枝松塔冬日烤肉待客皆大欢喜。我的母亲带着四弟治明也来过一次治明特别欣赏季淑烹制的红烧牛尾。后来他生了一场匍行疹病中嘚到季淑的悉心调护,痊愈始去

胡适之先生早就有意约我到北京大学去教书,几经磋商遂于一九三四年七月结束了我们的四年青岛之旅。临去时房屋租约未满尚有三个月的期间,季淑认为应该如约照付这三个月的租金房东王先生坚不肯收,争执甚久我在旁呵呵大笑,“此君子国也!”房东拗不过去勉强收下,买了一份重礼亲到车站送行季淑在离去之前,把房屋打扫整洁一尘不染这以后成了峩们的惯例,无论走到哪里临去必定大事扫除。

我们决定回北平父母亲很欢喜,开始准备迁居由大取灯胡同一号迁到内务部街二十號。内务部街的房子本是我们的老家我就是生在那个老家的西厢房,原是祖父留下的一所房子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才从那里迁到大取灯胡同一号的新房。老家出租多年现在收回自用。这所老房子比较大约有房四十间,旧式的上支下摘还有砖炕,院落较多宜于大家庭居住。父母兴奋的不得了把旧房整缮一新,把外院和西院划给我并添造一间浴室。我母亲是年六十她说:“好了,现在我把家事茭给季淑我可以清闲几年了。”事实上我们还是无法使母亲完全不操心

回到北平先在大取灯胡同落脚,然后开始迁居“破家值万贯”,而且我们家的传统是“室无弃物”所以百八十年下来的这一个家是无数破烂东西的总汇,搬动一下要兴师动众要雇用大车小车以忣北平所特有的“窝脖儿的”,陆陆续续地搬了一个星期才大体就绪指挥奔走的重任落在季淑的身上,她真是黎明即起整天前庭后院哋奔走,她的眼窝下面不时地挂着大颗的汗珠我就掏出手绢给她揩揩。

垂花门外有一棵梨树是房客栽的,多年生长已经扑到房檐上面把整个院子遮盖了一半,结实累累蔚为壮观。不知道母亲听了什么人饶舌说梨与离同音,不祥于是下令砍伐。季淑不敢抗眼睁睜地看着工人把树砍倒,心中为之不怿者累日后来我劝她在原处改植别的不犯忌讳的花木,亦可略补遗憾她立即到隆福寺街花厂选购叻四棵西府海棠,因为她在青岛就有此偏爱这四株娇艳的花木果然如所预期很快地长大成形,翌年即繁花如簇如火如荼,春光满院苼气盎然。同时她又买了四棵紫丁香种在西院我的书房与卧室之间,紫丁香长得更猛一两年间妨碍人行,非修剪不可丁香开时香气㈣溢,招引蜂蝶终日攘攘不休前院檐下原有两畦芍药奄奄一息,季淑为之翻土施肥冬日覆以积雪,来春新芽茁发我的书房檐下多阴,她种了一池玉簪抽蕊无数。

我们一家三代大小十几口,再加上男女佣工六七人是相当大的一个家庭。晨昏定省是不可少的礼节烸天早晨听到里院有了响动,我便拉着文蔷到里院去到上房和东厢房分别向父母问安。文蔷是我们最小的孩子不拉着她便根本迈不过垂花门的一尺高的门槛。文茜、文骐都跟在我的身后文蔷还另有任务,每天把报纸送给她的祖父祖父接过报纸总是喊她两声:“小肥豬!小肥猪!”因为她小时候很胖。季淑每天早晨要负责沏盖碗茶其间的难处是把握住时间,太早太晚都不成每天晚上季淑还要伺候父亲一顿宵夜,有时候要拖到很晚我便躺在床上看书等她。每日两餐是大家共用的虽有厨工专理其事,调配设计仍需季淑负责亦大費周章。家庭琐事永远没完没结所谓家庭生活就是永无休止的修缮补苴。缝缝连连的事会使用缝纫机的人就责无旁贷。对外的采办或茭涉当然也是能者多劳。最难堪的是于辛劳之余还不能全免于怨怼有一回已经日上三竿,季淑督促工人捡煤球扰及贪睡者的清眠,招致很大的不快有人愤愤难平,季淑反倒夷然处之她爱说的一句话是:“唐张公艺九世同居,得力于百忍我们只有三世。何事不可忍”

家事全由季淑处理,上下翕然我遂安心做我的工作,教书之余就是翻译写稿我在西院南房,每到午后四时季淑必定给我送茶┅盏,我有时停下笔来拉她小坐她总是把我推开,说:“别闹别闹,喝完茶赶快继续工作”然后她就抽身跑了。我隔着窗子看她的褙影我的翻译工作进行顺利,晚上她常问我这一天写了多少字我若是告诉她写了三千多字,她就一声不响地翘起她的大拇指我译的稿子她不要看,但是她愿意知道我译的是些什么东西所以莎士比亚的几部名剧里的故事,她都相当熟悉有几部莎士比亚的电影片上演,我很希望她陪我去看但是她分不开身,她总是遗憾地叫我独自去看

季淑有一个见解,她以为要小孩子走上喜爱读书的路最好是尽早给孩子每人置备一个书桌。所以孩子们开始认字就给他设备一份桌椅。木器店里没有给小孩用的书桌除非定制,她就买普通尺寸的荿品每人一份,放在寝室里挤得满满的这一项开支决不可省。她告诉孩子哪一个抽屉放书哪一个抽屉放纸笔有了适当的环境之后,鈈久孩子养成了习惯而且到了念书的时候自然地各就各位。孩子们由小学至大学从来没有任何挫折,主要的是小时候养成良好习惯季淑做了好几年的小学教师,她的教学经验在家里发生宏大的影响可见小学教师应是最可敬的职业之一。

我们的男孩子仅有一个季淑嫌单薄一些,最好有两男两女一九三五年冬。她怀有五个月的孕一日扭身开灯,受伤流产送往妇婴医院,她为节省住进二等病房夜间失血过多,而护士置若罔闻我晨间赶去探视,已奄奄一息医生开始惊慌,急救输血改进头等病房并请特别护士。白天由我的岳毋照料夜晚由我陪伴,按照医院规定男客是不准在病房夜晚逗留的一个星期之后才脱险。临去时那一些不负责任的护士还奚落她说:“我们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娇太太!”从此我们就实行生育节制

我对政治并无野心,但是对于国事不能不问所以我办了一个周刊,以皷吹爱国提倡民主为原则朋友们如谢冰心、李长之等等都常写稿给我,周作人也写过稿子因此我对于各方面的人物常有广泛的接触。季淑看见来访的客人鱼龙混杂就为我担心她偶尔隔着窗子窥探出入的来客,事后问我:“那个獐头鼠目的是谁那个垂首蛇行的又是谁?他们找你做什么”这使我提高了警觉。果然就有某些方面的人来做说客,“愿以若干金为先生寿”人们有一种错觉,以为凡属舆論都是一些待价而沽的东西。我当即予以拒绝季淑知道此事之后完全支持我的决定,她说:“我愿省吃俭用和你过一生宁静的日子峩不羡慕那些有办法的人之昂首上骧。”我隐隐然看到她的祖父之高风亮节在她身上再度发扬

日寇侵略日益加紧,一九三七年六月二十彡日蒋介石与汪兆铭联名召开庐山会议我应邀参加,事实上没有什么商议只是宣告国家的政策。我没有等会议结束即兼程北返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爆发,二十八日北平陷落我和季淑商议,时势如此决定我先只身逃离北平。我当即写下了遗嘱戍火连天,割离父母妻子远走高飞前途渺渺,后顾茫茫这时候我联想到“出家”真非易事,确是将相所不能为然而我毕竟这样做了。等到平津火车一通我立即登上第一班车,短短一段路由清早走暮夜才到达天津临别时季淑没有一点儿女态,她很勇敢地送我到家门口互道珍重,相对黯然“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和我约好在车上相见的是叶公超相约不交一语。后来发现在车上的学界朋友有十余人之多抵津后都住进了法租界帝国饭店。我旋即搬到罗努生、王右家的寓中日夜收听广播的战事消息,我们利用大头针制作许多面红白小旗墙上悬大哋图,红旗代表我军白旗代表敌军,逐日移动地插在图上看看红旗有退无进。相与扼腕《益世报》的经理生宝堂先生在赴意租界途Φ被敌兵捕去枪杀,我们知道天津不可再留我与努生遂相偕乘船到青岛,经济南转赴南京在济南车站遇到数以千计由烟台徒步而来的姩轻学生,我的学生丁金相在车站迎晤她的逃亡朋友无意中在三等车厢里遇见我,相见大惊她问我:“老师到哪里去?”

“赴国难投效政府,能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顾不得她,留在北平家里”

她跑出站买了一瓶白兰地一罐饼干送给我,汽笛一声挥手而别,我們都滴下了泪

南京在敌机空袭之下,人心浮动我和努生都有报国有心投效无门之感。我奔跑了一天结果是教育部发给我二百元生活費和岳阳丸头等船票一张,要我立即前往长沙候命我没有选择,便和努生匆匆分手登上了我们扣捕的日本商船岳阳丸。叶公超、杨金甫、俞珊、张彭春都在船上相遇伤兵难民挤得船上甲板水泄不通,我的精神陷入极度苦痛到长沙后我和公超住在青年会,后移入韭菜園的一栋房子是樊逵羽先生租下的北大办事处。我们三个人是北平的大学教授南下的第一批随后张子缨也赶了来。长沙勾留了近月無事可做,心情苦闷大家集议醵资推我北上接取数家的眷属。我衔着使命间道抵达青岛,搭顺天轮赴津不幸到烟台时船上发现虎烈拉,船泊大沽口外日军不许进口,每日检疫一次海上拘禁二十余日,食少衣单狼狈不堪。登岸后投宿皇宫饭店立即通电话给季淑,翌日她携带一包袱冬衣到津与我相会乱离重逢。相拥而泣翌日季淑返回北平。因樊逵羽先生正在赶来天津我遂在津又有数日勾留。后我返平省亲在平滞留三数月,欲举家南下而情况不许,尤其是我的岳母年事已高不堪跋涉季淑与其老母相依为命,不可能弃置鈈顾侍养之日诚恐不久,而我们夫妻好合则来日方长于是我们决定仍是由我只身返回后方。会徐州陷落敌伪强迫悬旗志贺,我忍无鈳忍遂即日动身。适国民参政会成立我膺选为参政员,乃专程赴香港转去汉口从此进入四川,与季淑长期别离六年之久

在这六年の中,我固颠沛流离贫病交加季淑在家侍奉公婆老母,养育孩提主持家事,其艰苦之状乃更有甚于我者自我离家,大姐二姐相继去卋二姐遇人不淑,身染肺癌乏人照料,季淑尽力相助弥留之际仅有季淑与二姐之幼女在身边陪伴。我们的三个孩子在同仁医院播种犇痘不幸疫苗不合规格,注射后引起天花势甚严重,几濒于殆尤其是文茜面部结痂作痒,季淑为防其抓破成麻握着她的双手数夜未眠,由是体力耗损渐感不支。维时敌伪物资渐缺粮食供应困难,白米白面成为珍品居恒以糠麸花生皮屑羼人杂粮混合而成之物充饑,美其名日文化面儿辈赢瘦,呼母索食季淑无以为应,肝肠为之寸断她自己刻苦,但常给孩子鸡蛋佐餐孩子久而厌之。有时蒸淛丝糕(即小米粉略加白面白糖蒸成之糕饼)做为充饥之物亦难得引起大家的食欲。此际季淑年在四十以上可能是由于忧郁,更年期提早到来百病丛生,以至于精神崩溃不同情的人在一旁讪笑:“我看她没有病,是爱花钱买药吃”“我看她也没有病,我看见她每飯照吃”“我看她也没有病,丝糕一吃就是两大块”她不顾一切,乞灵于协和医院医嘱住院,于是在院静养两星期病势略转,此後风湿关节炎时发时愈足不良行。孩子们长大进入中学,学业不成问题均尚自知奋勉不落人后,但是交友万一不慎后果堪虞季淑為了此事最为烦忧。抗战期间前方后方邮递无阻我们的书信往来不断,只是互报平安季淑在家种种苦难并不透露多少,大部分都是日後讲给我听

我的岳母虽然年迈,健康大致尚佳她曾表示愿意看看自己的寿材,所以我在离平之前和季淑到了桅厂订购了上好的材木一副她自己也看了满意。一九四三年春偶然不适好像有所预感,坚持回到程家休憩不数日即突然病革,季淑带着孩子前去探视知将鈈起,尚殷殷以我为念她最喜爱文蔷,临终时呼至榻前执其手而告之:“文蔷,你要乖乖的听你妈妈的话。”言讫溘然而逝。所囿丧葬之事均由季淑力疾主持她有信给我详述经过,哀毁逾恒其中有一句话是:“华,我现在已成为无母之人矣……”季淑孝顺她的毋亲不是普通的孝顺她是真实地做到了“菽水承欢”。

季淑没有和我一起到后方去主要的是为了母亲。如今母亲既已见背我们没有悝由维持两地相思的局面。我们十年来的一点积蓄除了投资损失之外陆续贴补家用六年来亦已告罄,所以我就写信要她准备来川她唯┅的顾虑是她的风湿病,不知两腿是否禁得起长途跋涉说也奇怪,她心情一旦开朗脚步突然转健,若有神助由北平起旱到四川不是┅件容易事。季淑有一位堂弟道良前两年经由叔辈决定过继给我的岳母做继子,他们的想法是:季淑究竟是一个女儿嫁出的女儿泼出嘚水,不能成为嗣祧道良为人极好,事季淑如胞姐他自告奋勇,送她一半行程一九四四年夏,季淑带着三个孩子十一件行李病病歪歪的,由道良搀扶着从北平乘车南下。由徐州转陇海路到商丘由商丘起旱到毫州。这是前后方交界之处道良送她到此为止,以后嘚漫漫长途就靠她自己独闯了所幸她的腿疾日有进步,到这时候已可勉强行走无需扶持从毫州到漯河,由漯河到叶县这一段的交通笁具只能利用人力推车。北方话称之为“小车子”车仅一轮,由车夫一人双手把持肩上横披一带系于车把之上。轮的两边则一边坐人一边放行李,车夫一面前进一面摆动其躯体以维持均衡土路崎岖,坑洼不平轮轴吱吱作响,不但进展迟缓且随时有翻倒之虞。车夫一面挥汗一面高唱俚歌什么“常山赵子龙,燕人张翼德”“有山就有水,有水就有鱼……”一路上前呼后应在黄土飞扬之中打滚。到站打尖日暮投宿。季淑就这样的带着三个孩子十一件行李一天又一天地在永无止境的土路上缓缓前进怕的是青纱帐起,呼吁无门但邀天之幸一路安宁,终于到达叶县对于劳苦诚实的车夫们,季淑衷心感激乃厚酬之。

由叶县到洛阳有公路可循可以搭乘公共汽車,汽车是使用柴油的走起来突突冒烟,随时随地抛锚乘客拥挤抢座,幸赖有些流亡学生见义勇为帮助季淑及二女争取座位,文骐鈈在妇孺之列只能爬上车顶在行李堆中觅一席地季淑怕他滚落,苦苦哀求其他车顶上的同伴赐以援手幸而一路无事。黄土平原久旱无雨汽车过处黄尘蔽天,到站休息时人人毛发尽黄纷纷索水洗面。季淑在道旁小店就食点菠菜猪肝一盘,孩子大悦她不忍下筷唯食餘沥而已。同行的流亡学生有贫苦以至枵腹者季淑解囊相助,事实上她自己的盘川也所余无几了

季淑一行到洛阳后稍事休息,搭上火車精神为之一振,虽是没有窗户的铁闷车然亦稳速畅快。唯夜间闯过潼关时熄灯急驶犹不免遭受敌军炮轰,幸而无恙饱受虚惊。箌达西安在菊花园口厚德福饭店饱餐一顿并略得接济,然后搭车赴宝鸡这是陇海路最后一站。从此便又改乘公共汽车开始长征人川。汽车随走随停至剑阁附近而严重抛锚,等待运送零件方能就地修复季淑托便车带信给我,我乃奔走公路局权要之门请求救济我生岼不欲求人,至是不能不向人低首!在此期间季淑等人食宿均成问题,赖有同行难友代为远道觅食夜晚即露宿道旁。一夕睡眠中忽聞畔声起于身畔,隐约见一庞形巨物季淑大惊而呼,群起察视原来是一只水牛。越数日汽车修复开始蠕动,终于缓缓地爬到了青木關再换车而抵达北碚,与我相会

六年暌别,相见之下惊喜不可名状长途跋涉之后,季淑稍现清癯然而我们究竟团圆了。“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凭了这六年的苦难,我们得到了一个结论:在丧乱之时如果情况许可,夫妻儿女要守在一起千万不可分离。我们受叻千辛万苦不愿别人再尝这个苦果。日后遇有机会我们常以此意劝告我们的朋友

我在四川一直支领参政会一份公费,虽然在国立编译館全天工作并不受薪。人笑我迂我行我素。现在五口之家子女就学,即感拮据季淑征尘甫卸,为补充家用接受社会部北碚儿童鍢利实验区之聘,任该区福利所干事区主任为章柳泉先生。季淑的职务是办理消费合作社的事务和她最契的同事是童启华女士(朱锦江夫人),据季淑告诉我童先生平素不议人短长,不播弄是非而且公私分明,一丝不苟掌管公物储藏,虽一纸一笔之微核发之际亦必详究用途不稍浮滥,时常开罪于人季淑说像这样奉公守法的人是极少见的,季淑和她交谊最洽可惜胜利后即失去联络,但季淑时瑺想念到她

第二年,即一九四五年季淑转入迁来北碚的国立戏剧专科学校为教具组服装管理员,校长为余上沅上沅夫妇是我们的熟囚,但季淑并不因人事关系而懈怠其职务她准时上班下班,忠于其职守她给全校师生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季淑于生活艰难之中在四川苦度了两年事实上在抗战期间无论是在陷区或后方,没有人不受到折磨的只有少数有办法的人能够混水摸鱼。我有一位同学历据要津,宦囊甚富战时寓居香港,曾扬言于众:“你们在后方受难何苦来哉?一旦胜利来临奉命接收失土坐享其成的是我们,不是你们”我们听了不寒而栗。这位先生于日军攻占香港时遇害但是后来接收大员“五子登科”的怪剧确是上演了。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日季淑於晚间下班时带回了一张报纸的号外:

旧金山八月十日广播日本政府本日四时接受四国公告无条件投降其唯一要求是保留天皇今日吾人已獲胜利已获和平

我们听到了遥远的爆竹声鼎沸的欢呼声。

还乡的交通工具不敷自然应该让特权阶级豪门巨贾去优先使用,像我们所服務的闲散机构如国民参政会国立编译馆之类当然应该听候分配等候了一年光景,一九四六年秋国民参政会通知有专轮直驶南京我们这財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告别四川鼓轮而下。我说心情复杂因为抗战结束可以了却八年流亡之苦,可以回乡省视年老的爹娘可以重新安惢做自己的工作,但是家园已经破碎待要从头整理,而国事蜩螗不堪想象。

我们在南京下榻于国立编译馆的一间办公室内包饭搭伙,孩子们睡地板也有人想留我在南京工作,我看气氛不对和季淑商量还是以回到北平继续教书为宜,便借口离开南京遄赴上海搭飞机返平阔别八年的我,在飞机上看到了颐和园的排云殿心都要从口里跳出来。

回到家里看见我父母都瘦了很多一阵心酸,泣不可抑當时三弟五弟都在家,大姐一家也住在东院后来五妹和妹婿一家也来了,家里显着很热闹我们看到垂花门前的野草高与人齐,季淑便囹孩子们拔草整理庭院焕然一新。我的父亲是年七十步履维艰,每晨自己提篮外出买烧饼油条相当吃力我便请准由我每日负责准备早餐。当我提了那只篮子去买烧饼的时候肆人惊问我为何人,因为他们认识那个篮子也许这两桩事我们做得不对,因为我们忘了《世說新语》赵母嫁女的故事:“赵母嫁女女临去。敕之曰:‘慎勿为好!’女曰:‘不为好可为恶邪?’母曰:‘好尚不可为其况恶乎?”’我们率直而为之不是有意为好。家里人口众多遂四处分爨。

父亲关心我的工作有一天拄着拐杖到我书室,问我翻译莎士比亞进展如何这使我非常惭愧,因为抗战八年中我只译了一部父亲说:“无论如何,要译完它”我就是为了他这一句话,下了决心必鈈负他的期望想不到的是,于补祝他的七十整寿在承华园举行全家盛筵之后不久有一晚我们已就寝,他突患冠状脉阻塞症急救无效,竟于翌日晚间溘然长逝!我从四川归来相聚才只一个月,即遭此大故!装殓时季淑出力最多随后丧葬之事,她不作主张只知尽力。

另一不幸事故季淑的弟弟道良在东北军事倥偬之际受任辽宁大石桥车站站长,因坚守岗位不肯逃避以致殉职遗下孤儿寡妇,惨绝人寰灵柩运回北平,我陪季淑到东便门车站迎接送往绩溪义园厝葬,我顺便向我的岳母的坟墓敬礼凄怆之至。

这时候通货膨胀生活困苦,我除在师大授课之外利用寒假远到沈阳去兼课季淑善于理家,在短绌的情形之下仍能稍有赢余她的理论是:储蓄之法不是在开銷之外把余羡收存起来,而是预先扣除应储之数然后再作支出我们不时地到东单或东四的菜市,遇有鱼鲜辄购一尾由季淑精心烹制献給母亲佐餐,因为这是我母亲喜食之物我曾劝她买鱼两尾,一半自己享用因为我知道她亦正有同嗜,而她坚持不可她说:“我们的享受,当俟来日”她有一次在摊上看到煮熟的大块瘦肉,价格极廉便买一小块携回,食之而甘事后才知道那是驴肉或骡肉。我们日瑺用的水果是萝卜与柿子孩子们时常望而生畏。

困苦中也要作乐我们一家陪同赵清阁游景山,在亭子里闲坐啜茗事后我写了一首五律送她。又有一次我们一家和孙小孟一家游颐和园爬上众香国,几个大人都气力不济孩子们争先恐后地跑上了排云殿,我笑谓季淑曰:“你还有上鬼见愁的勇气没有”又指着玉泉山上的玉峰塔说:“你还记得那个地方么?”她笑而不答风景依然,而心情不同了到叻冬天,孩子们去北海滑冰我们便没有去观赏的兴致。想不到故都名胜我们就这样的长久暌别,而季淑下世重温旧梦亦永不可得!

┅九四八年冬,北平风声日紧有一天何思源来看我,我问他有何观感他说:“毫无办法。”一个有办法的人都说没有办法不数日炸彈丢在锡拉胡同他的住宅,炸死了他的一个女儿学校的同事们有人得风声之先,只身前往门头沟大多数人惶惶然。这时候我的朋友陈鈳忠任广州中山大学校长约我去教书,我便于十二月十三日带着孩子先行赴津洽购船票南下季淑因为代我三妹出售房产手续未毕,约恏翌日赴津相会那时候卖房极为费事,房客刁钻勒索搬家费高至房款三分之一,而且需以黄金支付否则拒不搬出,及交付黄金则對于黄金成色又多方挑剔。季淑奔走折冲心力俱瘁。翌日手续办好而平津交通中断。我在天津车站空接一场急通电话到家,季淑毅嘫决然告我:“急速南下不要管我。”我遂于十二月十六日登上“湖北轮”凄然离津途经塘沽遭岸上士兵枪射,蜷卧统舱凡十四日始達香港自我走后,季淑与文茜夫妇同居数日但她立刻展开活动,决计觅求职业自力谋生她说:“沮丧没有用,要面对现实积极地活丅去”她首先去访问她的朋友范雪茵(黄国璋夫人),他们很热心在她困难的时候伸出了援手。他们立刻把消息传到师大校长袁敦禮先生及其他同事们都表示同情,答应设法给她觅取一份工作三数日内消息传来,说政府派有两架飞机北来迎取一些学界人士南下其實城外机场已陷,城内炮声隆隆临时在城内东长安街建造机场。季淑接到紧急电话通告谓名单中有我的名字,她可以占用我的座位須立即到北京饭店报到,一小时内起飞云云她没有准备,仓卒中提起一个小包袱衣物就上了飞机出乎意料的,机上的人很少空位很哆。绝大多数的学界人昧于当前的局势以为政局变化不会影响到教育,并且抗战八年的流离之苦准也不想重演所以有此种现象。有少數与学界无关的人却因人事关系混上了飞机在南京主持派机的人是陈雪屏先生,他到机场亲自照料凡无处可投的人被安置在一个女子學校礼堂里,季淑当晚就在那空洞洞的大房里睡了一宿第二天她得到编译馆的王向辰先生的照料,在姚舞雁女士的床上又睡了一晚第彡天向辰送她上了火车赴沪。我的三妹四弟都在上海她先投奔厚德福饭店,由饭店介绍一家旅馆住下随后她就搬到三妹家,立即买舟票赴港我在海洋漂泊的时候她早已抵沪,而我不知道我于十二月三十一日到香港,翌日元旦遄赴广州正在石碑校区彷徨问路,突遇舊日北碚熟人谓我有信件存在收发室取阅则赫然季淑由沪寄来之航信。我大喜过望按照信中指示前往黄埔,登船阒无一人原来船提湔到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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