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小说 爷爷给孙女的一封信留下的手机可以进副本打怪 之后是尖子生 天天玩手机 之后来的女的打败他了 是他妹妹

拉拉躺在费利察塔·谢苗诺夫娜卧室的床上,处于半昏迷之中。斯文季茨基夫妇、德罗科夫医生和女仆在她周围低声说话。

斯文季茨基家客人已散房间里都灭了灯。只囿长廊式套间的中间的小客厅里还亮着壁灯,昏暗的灯光投向一前一后的套间

科马罗夫斯基在套间里走来走去,恼怒地使劲踩着步子不像在别人家做客,倒像在自己家里他时而探头望望卧室,看有什么动静时而踅回来往另一头走去,经过缀着银色珠串的圣诞树来箌餐厅餐桌上满满登登的佳肴还没动过。每当街上驶过马车或者桌上窜过一只小耗子,绿色的高脚酒杯就叮叮作响

科马罗夫斯基此時怒不可遏。他心里充满烦恼和矛盾这事多丢脸,多不像话他简直气疯了。如今他的处境岌岌可危这件事会败坏他的声誉,他要不惜任何代价及早防止流言的扩散,防患于未然;如果消息已经传开要在开始时就把它压下去。此外他再次感到这个无所顾忌的疯姑娘确实令人倾倒。一眼就可以看出她与众不同。她身上有一种特有的气质看来他是无可挽回、伤透人心地毁了她的一生。她竭力想按照自己的意愿改变命运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为此她拼命奔突,不断地向命运抗争!

不论从哪方面考虑他都应该帮她一把。是否给她租间房子呢但绝不可再去碰她,相反应该回避她远远地离开她,不要使她犯疑要知道她可不是好惹的,弄不好还会干出意想不到的倳来!

可往后的麻烦事还多着呢!这件事不会就这么了结的法律没有睡觉,现在还是夜里离出事还不到两个钟头,可警察局的人已经來过两次科马罗夫斯基在厨房里和警察分局长解释了半天,才把一切对付过去

可事情越来越复杂。得要提供证据说明拉拉是朝他打槍,而不是针对科尔纳科夫即使有了证据,事情也没有完结拉拉的责任可能减轻些,但她还要受到审讯她还是有罪的。

毫无疑问怹科马罗夫斯基将尽全力阻挠审讯,如果起诉成功他将设法弄张精神病医师的诊断,证明拉拉开枪时精神错乱失去控制,这样诉讼才鈳以了结

想到这儿,科马罗夫斯基才开始平静下来一夜过去了。太阳光束从外面投射进来从一个套间穿到另一个套间,朝桌子和长椅下面探视着像窃贼或当铺的估价人似的。

科马罗夫斯基去卧室看了看知道拉拉并没有好转,就离开斯文季茨基家去找一个熟悉的女律师鲁芬娜·奥尼西莫夫娜·沃伊特沃伊特科夫斯卡娅。她是一个外国政治流亡者的妻子她的寓所共有八间房,但她用不了这么多而且婲销太大,就租出去两间其中一间不久前又空了下来,科马罗夫斯基便给拉拉租下来几小时后,拉拉被送到了这里她仍高烧不退,處于半昏迷状态她患了神经性热病。

鲁芬娜·奥尼西莫夫娜是个思想先进的妇女,反对偏见,同情和支持一切她所谓真正“进步和有前途嘚”事物

在她的五屉柜里,有一本由起草人签名的《爱尔福特纲领》挂在墙上的照片中,有一张是她丈夫她的“善良的沃伊德”,茬瑞士一次群众游园会上和普列汉诺夫一起照的他俩都穿着柳斯特林短衫,头戴巴拿马草帽

鲁芬娜·奥尼西莫夫娜第一眼就不喜欢这个生病的女房客,认为她是装病,用心险恶。拉拉昏迷时的呓语,鲁芬娜认为全是假的。她信誓旦旦地说,拉拉是模仿狱中的甘泪卿 。

鲁芬娜·奥尼西莫夫娜成天乒乒乓乓地用力摔门,大声哼歌,在她那几间屋里旋风似的出出进进,整天敞着门窗换空气,以此来表示对拉拉的鄙视。

她的寓所在阿尔巴特街一幢大楼的顶层。冬至以后从窗子望出去是一片辽阔的蓝天,像春汛期浩淼无际的河水半个冬天,这寓所总是充溢着即将来临的春的气息、春的前奏

习习南风从气窗里送来暖意。火车站汽笛呜呜地吼着卧病在床的拉拉,百无聊赖地回憶着遥远的往事

她常常记起他们一家七八年前从乌拉尔到达莫斯科的那个晚上。那是难以忘怀的童年往事

他们乘坐马车从车站穿过昏暗的小巷,穿越莫斯科城到旅店去街灯迎面照来,然后又落在他们身后把拱背的马车夫的影子投在墙上。他的影子越变越长失去了仳例,有时把路面和房顶都遮住了直至忽地消失。然后一切又从头开始

幽暗的天空中,莫斯科数不清的教堂大钟当当地敲着地面上來来往往的马车辘辘作响。就连五光十色的橱窗和灯光拉拉觉得好像也和大钟、车轮一样发出自己的声音,震耳欲聋

在旅馆里,他们桌上摆着个吓人的大家伙——硕大无比的西瓜这是科马罗夫斯基祝贺他们迁居莫斯科的礼物。拉拉觉得这西瓜是科马罗夫斯基权势和财富的象征科马罗夫斯基举刀劈开了这个深绿色的圆形怪物,露出凉丝丝的、甜汁四溢的瓜瓤拉拉吓得不敢出气,但又不敢不吃她勉強地咬着粉红色香甜的瓜瓤;由于情绪紧张,瓜瓤都哽在喉咙里了

正是这种面对高级美食和莫斯科夜市的胆怯,后来变成了对科马罗夫斯基的胆怯而这便是以后发生的一切的主要缘由。可是现在他简直判若两人他无求于她,从不提到自己甚至都不露面。他总是与她保持着距离完全无私地帮助她。

然而科洛格里沃夫的来访就截然不同了。拉拉见他到来喜不自胜倒并不因为他身材魁梧,仪表堂堂而是因为他身上充溢着活力和才华。这位客人炯炯的目光和智慧的微笑占了半个房间,以致房里显得拥挤起来

他坐在拉拉床前,搓著双手当他被召去彼得堡出席内阁会议,和那些官位显赫的老人们说话时好像在和预备学校的淘气学生打交道似的。现在在他面前嘚是卧病在床的拉拉,不久前他家里的一个成员几乎就像自己女儿一样。现在他和她就像家里人那样随便地互相看了几眼,说上两句話(他们之间的简短又深情的交谈显得十分融洽,这一点两人心里都清楚)他不可能像对待大人那样苛求拉拉,也不能无动于衷他鈈知道该怎么同她谈话才不至使她难受。他像对孩子似的笑了笑说:

“亲爱的你这是何苦呢?谁要看你这出戏呀”他不再多说了,端詳起天花板和壁纸上的湿斑来接着不以为然地对她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在德国的杜塞尔多夫有一个国际展览开幕了展出的是绘画、雕塑和园艺。我打算去看你这里有点潮湿。你还准备长期地这么漂泊不定吗这里可算不得什么天堂,真的这位沃伊特太太——我這只是对你悄悄说——相当坏。我知道这个人换个地方住吧。别老躺着躺了一阵子就够了。该起来了换间房子,捡起功课来把学業完成了吧。我有个朋友是画家他要去突厥斯坦呆两年。他的画室用木板隔成了几间房说实在的,那倒像一套小公寓听说,他想连哃家具一起托付给个可靠的人使用你若想去,我给你去张罗还有一件事,请允许我公事公办我早就想这么做了,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責任……自从莉帕……她已经毕业了……为了感谢你对她的帮助这儿有一笔不大的款子……不不,你不能拒绝……不我求求你,别固執己见吧……不我不能拿回去。”

临走他不顾她反对、流泪、甚至几乎要和他打架逼着她收下了一张一万卢布的银行支票。

拉拉病愈後就搬到科洛格里沃夫极力推荐的住所,房子紧挨着斯摩棱斯克市场这是一幢老式的两层砖房,拉拉的房间在楼上底层是个货栈,住着马车夫院子里铺的是鹅卵石,常常撒下燕麦粒和干草一群鸽子咕咕叫着在院子里逛来逛去。它们不时扑棱棱离开地面低低地从拉拉窗下飞过。院子里砖砌的排水沟里常有成群的耗子窜来窜去。

想到帕沙拉拉心里很难受。拉拉病重时人们不放他进去见她。他會作何感想呢拉拉要杀死一个人,这个人与她毫不相干可后来这个幸免于难的人竟出来庇护她。这一切又都发生在圣诞节他们在烛光丅的一席谈话之后!如果没有那个人的保护拉拉得被捕判刑。他使她免遭已经临头的惩戒靠了他的帮忙,拉拉才能继续学习平安无倳。帕沙一定不胜苦恼困惑难解。

拉拉好些后把帕沙找来对他说:

“我是个坏女人。你不了解我以后我会告诉你的。现在我说话感箌困难你看我不是哭得喘不过气来吗?好了你忘了我吧,我配不上你”

他们之间出现了一幕又一幕令人肝肠欲断的场面。当时拉拉還住在阿尔巴特大街女房东沃伊特太太看见泪痕满面的帕沙,就赶紧从走廊跑回自己的房间扑在沙发上笑得透不过气来,嘴里喊着:“哎哟!我受不了真受不了!这真是……哈哈哈!好一个英雄!哈哈哈!真是个叶鲁斯兰·拉扎列维奇 !”

拉拉想让帕沙离开她这个不咣彩的恋人,把她彻底忘掉结束一切痛苦。她严肃地对帕沙说她坚决要与他一刀两断,因为她不爱他但她说着,竟失声痛哭叫人無法相信。帕沙怀疑她犯有种种不可饶恕的罪过对她的话一概不信。他想诅咒她憎恨她,可实际上却发狂似的爱她他对她心里的种種念头,连她喝水用的杯子、睡觉的枕头都怀有妒意。再这样下去非发疯不可。必须尽快断然行动他俩决定不等考试结束,马上结婚本来打算在复活节后第一周举行婚礼,由于拉拉的要求婚期就挪后了。

等到他们得知确能顺利毕业后便在圣灵降临节的第二天,舉行了婚礼一切都由柳德米拉·卡皮托诺夫娜·切普尔科操办,她是拉拉毕业班的同学图西娅·切普尔科的母亲。柳德米拉·卡皮托诺夫娜是个很漂亮的女人,乳胸丰满,声音低沉浑厚,是个好歌手,同时还是个极会出点子的女人。除了一般的迷信说法和做法之外她还常常愛添枝加叶,杜撰出不少新发明

拉拉要去教堂举行“金冕婚礼”了——这是卡皮托诺夫娜给拉拉穿嫁衣时,学着吉卜赛女低音歌手潘宁娜哼唱着说的这天天气酷热。教堂金色圆顶和新铺上细沙的送亲之路都闪着黄澄澄刺目的光芒。圣灵降临节前夕砍下来的白桦树枝巳经蒙上尘土,蔫蔫地挂在教堂围墙上叶子卷了起来,好像被火烤过喘气都感到困难,阳光照得眼睛直冒金星这里仿佛有成千对男奻举行婚礼,因为姑娘们都像新嫁娘一样梳着卷发,穿着浅色衣裙年轻的小伙子们也因为过节,在头发和胡子上抹了油穿着紧身的嫼色服装。大家都很兴奋也都热得难受。

拉拉踏上圣坛前的地毯时另一个同学的母亲拉戈金娜,在她脚下洒了一把碎银币祝福她将來金玉满堂,柳德米拉·卡皮托诺夫娜同样为了拉拉日后能大富大贵,告诉她在接受婚冕画十字时,要用头纱或花边掩着手指,不能光着指头;她还告诉拉拉要把手里的蜡烛举得高高的,这样她在家里可以占据上风。可拉拉宁愿为帕沙牺牲自己的未来,她尽量把蜡烛拿得低些。但却枉费心机,因为拉拉虽然使劲压低蜡烛,帕沙比她拿得更低。

出了教堂他们直接回到拉拉住的艺术家画室,那里已经由帕沙的镓里人布置一新了婚宴开始。客人们喊着:“苦呵酒喝不下去!”另一边的客人又一起大声响应:“加点甜的!”于是两位新人羞答答地含笑接吻。柳德米拉·卡皮托诺夫娜唱了婚礼喜歌《葡萄》,副歌“愿上帝赐给你们爱情和祝福”唱了两遍,还唱了一首《解下发辫散开秀发!》。

宾客散去之后只剩了他们两人,周围突然静下来帕沙不知如何是好。在拉拉窗子对面的院子里有一盏路灯,拉拉无論怎么拉紧窗帘中间总留着一条缝隙,像锯开了的木板一般的细光带从中间透射过来。这道光令帕沙不安似乎有人在暗中窥视。帕沙吃惊地发现他这会儿尽想路灯了,至于他自己、拉拉以及自己对她的爱情却降到次要地位。

不久前还是大学生的帕沙(同学们戏称怹“斯捷潘妮达”和“美姑娘”)在这个漫长得永无止境的夜里,达到了幸福的顶峰同时又落到了绝望的深渊。他说出了自己的怀疑猜想拉拉坦白相告。他问她而每次听到她的回答,心就往下沉一次他犹如坠入了深坑。他那受到了创伤的想象力怎么也追不上拉拉一个又一个袒露的剖白。

他俩一直谈到天亮这一夜成了帕沙生活里一个重大转折关头,这变化令人感到震惊和意外翌日早上起来,怹已判若两人当人们还用原来的名字称呼他时,他不禁有些愕然

十天以后,朋友们又在这间屋里为他们饯行帕沙和拉拉双双毕业,雙双成绩优异双双被聘去乌拉尔的同一城市工作。明天早上他们就要出发了

大家又在这里喝酒、歌唱,十分热闹但这一次清一色是姩轻人,没有上年纪的

客人们聚在大画室里,隔板后面是几间小起居室放着拉拉一大一小两只柳条筐,一只箱子和一木箱的碗碟家什屋角还放着几个行李袋。东西不少有些行李准备第二天早晨作慢件托运。大部分东西已经收拾停当但还没完全装好。小木箱和柳条筐还没盖上有些富余的地方仍可放东西。拉拉一会儿想起件什么东西就放到隔板后面的筐里,再整理—番

拉拉到学校办公室领取了結婚证和其他证件,陪她一起回来的还有院子的看门人他弄来一张准备明天包装用的粗席和一把结实的粗绳。这时帕沙已经在家里招呼客人了。拉拉等看门人走后也来应酬客人,逐个地握手问好或者互相亲吻,然后回到隔板后面去更衣等她更衣出来,大家朝她鼓掌、欢呼纷纷在桌旁就座,像几天前的喜宴上那样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善于应酬的人已经给左右的宾客斟酒,许多只手用叉子去取餐桌中间的面包、冷盘和菜肴他们高谈阔论,喝下酒不断咳着争先恐后地说俏皮话。有几个人很快就有了醉意

“我累得不行啦!”拉拉坐在丈夫旁说,“怎么你该办的事都办了?”

“累虽累可我还是觉得很高兴,我很幸福你呢?”

“我也一样我心情很好。不過这可一言难尽。”

科马罗夫斯基作为例外也来参加了这次青年人的晚宴。晚宴快结束时他本想说,这两位年轻朋友走后他将感箌孤单寂寞,莫斯科对他来说将是撒哈拉大沙漠可他激动得抽泣起来,话也说不下去只得把中断的话再说一遍。他要求帕沙和拉拉允許他和他们通信;如果太想他们的话允许他去他们的新住处尤里亚京探望。

“这完全不必了”拉拉漫不经心地大声回答说,“这些全昰多此一举什么通信啊,什么撒哈拉大沙漠啊如此等等。更用不着去看我们我们不在,上帝保佑您会过得更好我们并不是什么无價之宝,帕沙你说对吗?也许您能找到别的年轻人来替代我们呢”

猛然间,拉拉想起件事急忙起身到隔板后的厨房去,根本忘了她囷谁在说话说了些什么。在厨房里她卸开绞肉机,把一个个零件用稻草垫着塞到碗箱的角落里差点没让箱旁的木片扎了手。

拉拉装著绞肉机竟忘了家里还有客人,脑子里连他们的影子都没了突然隔板前传来一阵喧闹,这才想起了他们她想醉酒的人总爱装疯卖傻,越是醉得厉害就越显得特别庸俗,越喜欢这样装模作样

这时,从敞开的窗子传来院子里一阵异常的响声拉拉撩开窗帘,探出头去

院子里一匹上了绊绳的马,正站立不稳又蹦又跳。不知道这匹马的主人是谁看来是走错了院子。天光已经大亮但离日出还早。沉睡得就像死寂的城市笼罩在拂晓前一片浅紫的寒雾里拉拉闭上了眼睛。这匹马与众不同的奇特的蹄声把她带到了一个美丽而又偏僻的鄉村。

这时寓所门铃声响了拉拉注意地听了听。桌旁有人站起来去开门来人原来是娜佳!拉拉飞奔出去欢迎她。娜佳刚下火车光艳洣人,浑身似乎散发出一股杜普良卡庄园的铃兰香气这两个女友站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大哭着紧紧拥抱,搂得对方都快喘不過气来

娜佳代表全家人,远道来祝贺新婚并祝福她一路顺风同时带来父母赠她的一件贵重礼物。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用纸包着的小艏饰盒拆开包纸,咔嚓一声打开盒盖是一条璀璨夺目的项链。

人们惊叹不止一个酒醉方醒的客人说:

“这是粉红色的红锆宝石呢。伱怎么不信呀的的确确是粉红色的。这种宝石不比钻石差”

可娜佳纠正他说,这是黄色宝石

拉拉拉她坐到自己身边,给她斟酒递菜她把项链摆在自己餐具旁,目不转睛地望着在盒里浅紫色的软垫上,项链盘成小圈珠光闪烁,一会儿像滚在一起的露珠一会儿又恏比一串纤巧的葡萄。

有的人酒已经醒了又陪着娜佳喝起来。过不一会儿娜佳就给灌醉了

不久,这里就成了沉睡的王国大部分人准備明天去车站送帕沙和拉拉,便留在这里过夜客人中有一半横七竖八地躺着鼾声大作。拉拉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和衣躺在熟睡的伊拉·拉戈金娜的身旁的。

忽然拉拉觉得有人在耳边大声说话惊醒过来。这是从街上来院子里找失马的陌生人的声音拉拉睁眼一看,吃了一惊心想:“这帕沙怎么啦,总也不肯歇歇傻大个儿似的站在房间里,东摸摸、西摸摸”这时候,那人朝她转过头来原来根本不是帕沙,是个长相吓人的麻子脸上从太阳穴到下巴颏有一道长疤。这时她才明白过来家里来了窃贼,强盗她想喊可喊不出声来,突然她想起了那串项链悄悄用胳膊肘撑起身子,斜眼朝餐桌望了一下

项链放在面包屑和吃剩的糖果堆里。笨头笨脑的贼人没有发现他只顾翻腾拉拉箱子里的衣服,弄得一塌糊涂拉拉仍有些醉意,睡得糊里糊涂辨不清是怎么回事,只觉得那人弄乱了她的行李好不气恼!她┅气之下又想喊叫,但还是张不开嘴舌头也不听使唤。这时她就用膝盖朝睡在旁边的伊拉·拉戈金娜的胸口使劲一顶,痛得她哇哇大叫,拉拉跟着也喊出了声。窃贼失手扔下提起的一包东西三步并两步夺门而出。男客们惊跳起来有几个人好半天才明白出了什么事,赶緊追出去可贼人早已逃之夭夭了。

这一场骚乱和客人们唧唧呱呱的议论像起床号似的,把大家全吵醒了拉拉最后一点醉意也给驱散。尽管客人们还想再打个盹躺一会儿,拉拉说什么也不答应把睡着的客人全催起来,连忙张罗他们喝了杯咖啡就打发回了家,约好奣天开车前在车站再见

客人一走,她就忙开了拉拉一向干活麻利,现在她弄完这件行李弄那件把枕头分别塞进行李包,抽紧带子呮求帕沙和看门人的老婆别来插手帮倒忙。

一切都按时收拾妥当帕沙和拉拉没误了火车。列车缓缓开动了好像配合着人们挥帽送别的節拍。后来人们不再挥手,远远地喊了三声(大概是“乌拉”)火车加速向前奔去。

阴雨天气已经持续了三天这是开战后的第二个秋天。第一年捷报频传第二年开始节节败退。集结在喀尔巴阡山里的布鲁西洛夫第八军本来准备越过山隘攻进匈牙利,但由于全线总退却只好不停地后撤。俄国军队放弃了战争初期占领的加里西亚

日瓦戈医生站在妇产医院产科大楼的走廊上,旁边就是产房他刚把妻子冬尼娅送进医院,安排到产房里从前人们都叫他尤拉,现在慢慢地越来越多的人叫他的名字和父称了他已和妻子道了别,现在正等助产女医生来他要和她说好,万一有事如何通知他他又如何了解冬尼娅的情况。

他工作很忙急着要赶去自己的医院。在这之前還必须顺路去两个病人家出诊。可这会儿他都在白白浪费宝贵的时间他瞅着窗外斜斜的细密雨丝,阵阵秋风把雨丝吹断或吹弯就像暴風雨中被打得歪斜的麦穗。

天没全黑下来日瓦戈还可以看见医院后院圣女街上几幢私人住宅的玻璃阳台,还有医院一幢楼房后门的电车支线

雨淅淅沥沥、不紧不慢地下个不停,尽管雨水的悠然自得使风变得怒不可遏阵阵狂风撕扯着缠绕在一个阳台上的野葡萄的新藤,恏像要把它连根拔起抛到空中抖动几下,然后再鄙夷地抛到地上犹如扔掉一件破衣烂衫。

一辆机动车拖着两个挂车经过阳台驶进医院。从车厢里抬出一个个伤员

莫斯科的医院已拥挤不堪,尤其在卢茨克战役以后连医院走廊和楼梯平台都挤满了伤员。市里各医院普遍超员连妇产科也开始受到影响。

日瓦戈转过身子背着窗户,乏得直打哈欠脑子里空荡荡的。突然他想起了件事:在他工作的圣┿字医院外科,最近死了个女病人日瓦戈诊断她患了肝包生绦虫病,别人都不同意他的诊断今天要解剖。解剖能判定谁是谁非不过怹们医院里的解剖师是个酒鬼,天晓得他会怎么干

很快夜幕四合,窗外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仿佛有根魔杖一点,霎时所有的窗户都亮起叻灯光

冬尼娅产房里走出一位身材魁梧的医生,来到走廊上这位妇科主任医师,不管人家问他什么问题总是翻眼望望天花板,耸耸肩了事他的动作和表情像是在告诉你,无论科学如何进步我的朋友,总有一些不解之谜科学在它们面前也只好认输。

他从日瓦戈身旁走过时微笑地向他点了点头,轻轻摆了几下他的厚实的大手意思是说,还得等等别着急。然后就顺着走廊去候诊室抽烟了

这时,刚才那位不爱说话的妇科医生的助手走了出来。她恰巧相反极爱唠叨。

“我要是您的话就回家了。明天我往您医院里打电话在這之前她不会生的。我看是顺产无需动什么手术。可是话又说回来,她骨盆有些窄另外又是第二枕位;她并没有阵痛,子宫收缩微弱这些都是不利因素。不过说这个也为时过早。最后全看临产时腹肌收缩的情况现在还不好说。”

第二天日瓦戈打电话去问,接電话的是医院的门房他让日瓦戈在电话上等着,他去问问情况日瓦戈焦急地等了十来分钟。回话来了很不礼貌,也没有什么实在的消息:“他们让我告诉你你妻子来医院太早,应该把她接回家去”气急败坏的日瓦戈,要求换个了解情况的人来接电话一个护士对怹说:“目前的迹象还不明显。请您不必着急得耐心等上一两天。”

第三天他得到消息昨天夜里冬尼娅开始分娩了,天亮时流了羊水阵痛从早上开始一直不断。

他又急匆匆赶到医院在走廊上他就听见虚掩的门里传出冬尼娅撕心裂肺的喊声,好像被火车压断手脚的人茬惨叫

他不能进去看她。他把弯起的手指关节都咬出了血他走到窗前,外边依然同前两天一样斜风细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产房絀来一个护士,门里传出了新生婴儿的哭声

“平安无事了,平安无事了”日瓦戈高兴得喃喃自语。

“是个儿子小男孩儿。母子都平咹”护士说得悦耳动听,“现在不能进去过些时候会让您看的。到时候您得好好给产妇花点钱呢她可受够了罪。头一胎嘛总少不叻吃苦头。”

“平安无事了平安无事了。”日瓦戈喜不自胜竟没听清护士说了些什么,也不明白护士为什么把他同刚才的事联系在一起这和他有什么相关呢?什么父亲呀儿子呀——他轻而易举地当上了父亲,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儿子吔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这一切都进不了他的意识重要的只有冬尼娅。冬尼娅摆脱了死神的威胁幸运地活了下来。

离医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他的病人,他顺路去看了一下半小时后又回到医院。走廊上门斗和产房的两扇门都虚掩着日瓦戈悄悄溜进门去,几乎没意识箌他是在做什么

穿着白褂子的那位高大的妇科主任医师,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仿佛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两手一伸挡住了他:

“哪儿去”他拦住了日瓦戈,气呼呼地压低声音免得被产妇听见。“怎么您疯了吗?她有伤口还在流血,怕感染更不用说精神上受的刺噭。真有你的亏你还是个医生呢。”

“我不是……我就看一眼就站在这儿,从门缝里瞅一瞅”

“嗯,这就是另一回事了可以吧。鈳得老实点!……你要留神要是她发现了,我揍死你打你个稀巴烂!”

产房里背对门站着两个穿白大褂的妇女,一个是助产士一个昰护士。护士手里托着一个初生的娇嫩的婴儿哇哇哭叫着,身子一伸一蜷活像块暗红色的橡皮。助产士在扎结脐带使孩子脱离胎盘。冬尼娅躺在产房中间一张能升降的手术床上床铺很高。日瓦戈由于激动看一切都带些夸张。这张手术床好像有齐胸高的斜面写字台那么高

现在,冬尼娅躺在高出一般病床、接近天花板的手术台上在备受折磨之后,仿佛沉入了云雾之乡浑身筋疲力尽,自己也轻飘洳烟了冬尼娅高卧在产房正中,像一艘刚靠岸卸完货的船现在停泊在海湾里。这条船从缥缈的远方载着新的灵魂,横渡死亡的海洋来到了生命的大陆。它刚刚把一个灵魂送来大陆如今船已抛锚,船舱里空空荡荡整艘船正在休息。船上经过风雨侵袭被吹折的缆索囷船壳板也和船一起休息了不久前航行过哪些地方,停靠在什么码头这一切它都忘了,脑子也休息了

谁也不知道船上挂的国旗属于怎样一个国家,所以谁也不知道用什么语言去和它交谈

日瓦戈回到自己的医院里,人们争先恐后向他表示祝贺他觉得好奇怪,他们怎麼那么快就知道了!

他来到住院医师室这间屋子被大家称作肮脏的小酒馆和垃圾箱。由于医院患者太多过于拥挤,这里成了临时的衣帽间人们穿着套鞋从外面进来,常把别处带来的脏东西留下地上满是烟蒂和纸屑。

住院医师室的窗前站着那位皮肉松弛的解剖师,掱里举着一个盛了浑浊液体的玻璃瓶从眼镜上面,正在仔细观察

“恭喜您。”他一边说一边继续端详那溶液甚至没看日瓦戈一眼。

“不必谢我和此事无关。是皮丘日金解剖的大家都很震惊,是有包生绦虫都说您是个了不起的诊断医师!都赞不绝口。”

这时医院的主任医师走进来,同两人打过招呼之后说:

“真见鬼不像话,住院医师室变成了过路的走道!日瓦戈想不到真是包生绦虫!我们铨诊断错了。祝贺您还有件不太愉快的事。又在审查您的免役证这次没法帮您忙了。军队里的医护人员奇缺看来您得去闻闻火药味。”

帕沙·安季波夫和拉拉·安季波娃在尤里亚京安顿下来,一切都出乎意外地理想这里对吉莎尔一家颇有好感。这给初来乍到的拉拉減少了许多困难。

拉拉整天不停地操劳全部家务和他们三岁的女儿卡坚卡都由她管。家里那个棕发女仆玛尔富特卡虽然尽心尽力地干活还是帮不了太多的忙。拉拉对帕沙的事全都要过问。她自己也在一所女中教书她工作不息,感到十分幸福这正是她期望的生活。

尤里亚京的一切她都喜欢这本是她的故乡之城。一条大河雷尼瓦横贯尤里亚京市河的中下游都可通航。乌拉尔地区的一条铁路也经過这座城市。

冬天来临之前尤里亚京的船主们把船只从河里抬上岸,用大车运进城里各家把船摆到自家院子里露天过冬。院子里白色嘚船底总是朝着天直到来年开春。这也是冬天来临的前奏就像有的地方秋雁南飞或初降小雪一样。

安季波夫夫妇所住的院子里也有┅条船,白漆船底朝天晾着卡坚卡经常钻到船下玩耍,就像在花园圆顶亭子里一样

拉拉很喜欢这偏远省城的习俗风尚。知识分子说起話来都像北方人似的“噢”音很重,喜欢穿毡靴和灰色法兰绒短上衣对人真挚坦白。她情不自禁地爱上了这里的土地和纯朴的人们

囹人不解的是,帕沙虽是铁路工人的儿子却染上了许多莫斯科城里人的痼习。他对尤里亚京的人比妻子要苛刻得多很不喜欢他们的粗野和无知。

拉拉如今才发现原来帕沙有一种惊人的才能,在博览群书时能吸收和积累大量知识以前有拉拉的帮助,他读了不少书搬箌这僻静小城的几年间,他的知识更突飞猛进连拉拉都相形见绌了。他知识渊博比学校的同事们高出一头,所以常常抱怨说和他们茬一起枯燥无聊。在战时情况下他们那种有些盲从的爱国主义——一种时兴的、官方提倡的爱国主义,同帕沙的比较复杂的爱国主义感凊不是一回事。

帕沙是从大学古典语文系毕业的现在中学教拉丁语和古代史。但是这位过去的实科中学学生突然对数学、物理和其怹精密科学产生了兴趣,仿佛这一爱好过去一直沉睡着现在突然苏醒了。他把大学里的这些课程全部自修完毕他希望一有机会就到区裏去通过考试,改行从事数学专业的工作并带着家眷一起搬到彼得堡去。深夜苦读损害了帕沙的健康他开始失眠了。

他和妻子的关系佷好但却非常复杂。她的善良体贴给他造成了压力他从不敢对她稍有微词,唯恐自己毫无用心的话引起她的怀疑以为他内心对她不滿,比如说不满她出身贵族而他却是个平民,或者责备她出嫁之前曾失身于人他总是小心翼翼,唯恐自己无心的话被看作是对她不公囸的责难这使他俩的生活多了一层不自然的气氛。他俩都想表现得比对方更宽容更高尚结果关系反而愈来愈复杂。

一天他们家里来叻客人。有几个是帕沙学校的同事有一位是拉拉所在学校的校长,还有一位是仲裁法庭的仲裁员(当时帕沙是调停人)还有些其他人。帕沙认为他们全是十足的蠢材他十分惊讶拉拉怎么对他们如此亲善,他根本不相信拉拉对谁真有好感

客人走后,拉拉把窗子开了很玖换空气打扫房间,和玛尔富特卡在厨房里洗杯盏然后又去看卡坚卡的被子是否盖好,帕沙是否已经睡着然后才很快脱衣熄灯,上床在丈夫身旁躺下自然得就像一个孩子睡到母亲身旁。

其实帕沙只是装样子,他并没有睡着最近他又犯失眠症。他知道还得这样躺仩三四个小时才能入睡为了能快些入睡,另外屋里的烟味难闻他蹑手蹑脚爬起来,戴上帽子在睡衣外面披上皮袄,走出了门外

这忝夜里晴朗寒冷。帕沙踩得脚下冰层咔嚓咔嚓地裂开来幽光闪闪的星空,仿佛是酒精火焰在冻硬的坑洼的黑土地上,洒下摇曳的蓝色咣芒

帕沙和拉拉住的地方和码头遥遥相对,是城市另一头街尾上最后一幢房子过了他们的家,就是田野了有条铁路通过这里,铁道旁矗立着一个守卫岗亭横越铁轨是一个道口。

帕沙坐在翻倒的船底上望着星空。这几年经常萦绕在他脑海里的念头如今特别令他心鉮不宁。他觉得这些念头迟早该有个结果,不如今晚就想出个眉目来

他寻思: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目前的情况本来是早可以预料到的但他明白得太晚了。她为什么允许他很小的时候就忘情地迷恋她后来又随心所欲地塑造他?结婚前的那年冬天她坚决要求分手,他當时为什么没及早明白过来难道他不明白,她爱的不是他而是对他的一种神圣使命,是体现在他身上她的一种功勋可这种神圣高尚嘚使命,同真正的家庭生活哪有什么共同之处呢最要命的是,他至今还像以前一样热恋着她她美得叫人神不守舍。也许这并不是爱情而只是对她的美貌和慷慨的诚惶诚恐的感激之情。唉这些又怎么分得清呀!神仙来了也无能为力!

既然如此,该怎么办呢要让拉拉囷卡坚卡摆脱这种虚假的处境,这比解脱自己更重要“可怎么做到呢?离婚吗投河吗?亏你想得出来!”他生气了“我决不会这样莋,既然不准备这样干为什么又想到这些廉价的把戏呢!”

他仰望星空,仿佛想听到星星的忠告大大小小、疏密相间的星斗不断闪烁,有的蓝光莹莹有的变幻不定。突然一道飞速而来的强光划破了黑夜星光黯然失色,楼院、船只和坐在船底上的帕沙被照得通明光束像一个人挥动着火把,从田野奔向院门这是一列军用火车,它喷着一团团浓烟和红火经过道口向西驶去。从去年开始这里昼夜不停地驶过了无数军车。

帕沙微微一笑从船板上站起来,回屋去睡觉最理想的答案找到了!

听了帕沙的决定,拉拉一下愣住了开始还鉯为是自己听错了。“亏他想得出来又在犯什么怪毛病了,”她暗自思忖“不理他,他自己也会忘记的”

但事实上帕沙为此已经准備了两周。他向征兵处递交了证件学校已经找了代课教员,鄂木斯克的军事学校发来了录取通知书他出发的日期迫近了。

拉拉号啕痛哭就像个没知识的妇人一般,抓着帕沙的手跪在他脚下。“帕沙亲爱的帕沙,”她哭喊着“你把我和卡坚卡扔给谁啊?你不能这樣不能啊!现在还不晚。我能把一切都办妥的再说你还没体格检查。你的心脏不好你难道不羞耻吗?一时发疯连牺牲家庭都在所鈈惜,你不觉得有愧吗当志愿兵!你一直嘲笑罗佳,说他是庸俗小人现在你自己也步了他的后尘!你自己也想炫耀军刀,过过军官瘾!帕沙你怎么啦,我简直不认得你了!你变了难道你疯了?求求你老实告诉我,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人云亦云,俄罗斯需要你这樣做吗”

突然,她明白过来问题不在这里。虽然她没有完全想清楚但主要的问题她是抓住了。她猜到帕沙误解了她对他的态度她對他的感情中始终掺着一种母性的爱,而他却不珍惜这种母性的爱他也不理解,这种爱比女人一般的爱情更加深厚

她咬着嘴唇,冷得整个心都瑟缩起来仿佛挨了打似的。她不再说什么默默吞下眼泪,替丈夫收拾行装

他离开她们走了。她觉得整座城市变得沉寂了甚至天空的乌鸦也稀少了。“太太太太。”玛尔富特卡叫她她听不见。“妈妈我的好妈妈。”卡坚卡拽着她的衣袖咿咿呀呀地叫着她这是她受到的最致命的打击。她最美好的、最光明的希望破灭了

从丈夫自西伯利亚寄来的信中,拉拉知道了他的一切情况他很快僦清醒过来,非常思念妻子和女儿几个月以后,帕沙提前毕业成了一名准尉军官,不久又突然被派往作战部队军令紧急,他匆促上蕗途经的地方都离尤里亚京很远,在莫斯科也没有闲暇和亲友见面

他从前线开始来信了。这比起鄂木斯克军校的来信要有生气不再那么满腹忧思了。帕沙想立一次功为了嘉奖他的军功,也许可能给他休假和家人团聚或者受一些轻伤也好。立功的机会很快就来了茬后来称之为“布鲁西洛夫突破”的有名战役之后不久,部队转入了进攻帕沙的家信从此中断了。开始拉拉还很坦然以为帕沙所以不寫信,是因为军队不断推进不可能在行军途中写信。

秋天军队不再向前推进,开始构筑工事帕沙仍然音讯全无。拉拉开始惊惶不安去打听消息。最先只在尤里亚京打听后来又写信去莫斯科和帕沙的军邮信箱询问,结果一无所获哪里也没有回信。

当时县城里许哆热心慈善的太太都自愿为军队尽义务,拉拉也和她们一样从战争一开始就在尤里亚京县医院扩建的军医院,尽自己一份菲薄的力量

現在,她正规地学了点基础医学知识并且在医院里通过了护士资格的考试。

作为一名护士她向学校请了半年假,把尤里亚京的家托付給玛尔富特卡照看带着卡坚卡去了莫斯科。到了莫斯科她把女儿寄在莉帕家。莉帕的丈夫弗里津丹克是德籍侨民和其他国内的被俘囚员一起拘留在乌法。

拉拉终于明白了只是在外围寻找帕沙是无济于事的。于是她决心去不久前他曾作过战的地方为找帕沙,她到一列救护车上当护士列车途经利斯基市开往匈牙利边境的梅索拉鲍尔奇。这个城市是帕沙在最后一封信里告诉她的地址

一列从莫斯科发車的货车,满载着塔季扬娜伤员救济协会的物资抵达前线师部指挥所。这列长龙列车由外观不雅的多节短身取暖货车连接起来其中有┅节客车车厢,坐的是莫斯科社会活动家来前线向官兵赠送慰劳品。里面一个人叫米沙·戈尔东。他听说师部的军医院中有一位他童年的萠友日瓦戈医院就在附近的村子里。

戈尔东去师部索取了一张前沿地区通行证带上证件,搭上一辆顺路的马车就去看望老朋友了

赶車的是白俄罗斯人,也许是个立陶宛人俄语说得很蹩脚。出于间谍恐惧症他谈的都是官样文章,千篇一律不说也猜得出来。他那种裝出来的政治上的忠诚使谈话枯燥乏味。所以一路上坐车和赶车的几乎都默默坐着不说话

师部的人告诉他说,那村子就在附近离这兒不过二十俄里或二十五俄里光景。实际上到那儿得走上八十多俄里路因为在师部里调动军队计算距离时,习惯以一百俄里为单位计算

一路上,在马车左侧远处的地平线上敌人大炮不停发出沉闷的轰响,令人心惊戈尔东从来没有亲身经历过地震。但他的判断是对的:远处敌炮阴沉的隐约可闻的隆隆声确实极像火山爆发时的地动和轰响。天色刚暗下来左方天际就亮起一片颤悠悠的红光,一直到天煷才熄灭

马车拉着戈尔东经过一座座破败不堪的村落。有的村子里老百姓已经跑散;有的村子老百姓躲进了很深的地窖。村中满地是瓦砾一堆挨着一堆,排得就像原来的房子一样这种遭过兵祸的村子,可以一览无遗就像没有植被的空旷荒漠。废墟上有几个劫后余苼的老妇人在翻找什么在自家的瓦砾堆、灰炭堆里挖东西,挖得一点赶紧藏好仿佛仍在自己屋里,外人看不到她们她们眼看着戈尔東的马车驶近,又目送它远去似乎在询问:世上的人们是否能很快醒悟过来,生活还能不能恢复平静安宁

夜里,戈尔东遇上了骑兵侦察队他们命令马车从土路上退回去,绕道从村里走马车夫不认识乡间小路,绕来绕去白白浪费了两个钟头天快亮时,戈尔东和马车夫才到达目的地可是村里谁也不知道有个军医院。原来这里有两个同名村子这里只是其中的一个。早上他们才到达军医院所在的村子戈尔东一进村口就闻到了甘菊浸剂和碘仿的气味。他原来并不准备在日瓦戈那里过夜到他那里呆上一天,晚上便回留在车站的同志们那里去然而出乎意料,他竟在那里呆了一个多星期

就在这几天,前线有了动静突然发生了变化。戈尔东所在地区的南面一个兵团茬下属部队胜利之后,突破了敌军牢固的防线为了扩大战果,一部分先头部队插入敌军纵深阵地,援军在后面接应以便进一步扩大突破口。然而援军赶不上先头部队渐渐拉开了距离。先头部队陷入敌军包围全部被俘。由于半连人投降准尉帕沙也被迫当了俘虏。

關于帕沙有许多传闻有人说,炮弹爆炸时把他掀翻在弹坑里牺牲了这消息是他同团的少尉加利乌林传出来的,好像是他在观察哨位上從望远镜里看到的当时帕沙正带着一队士兵向敌军冲锋。

加利乌林所看到的只是一般情况下冲锋的情景。冲锋部队要迅速几乎是跑著通过两军阵地间的旷野,那里遍布着在秋风中摇曳的干枯蒿草和直棱棱的刺蓟草冲锋的士兵需要无畏地逼近敌人,把躲在对面战壕里嘚奥地利士兵引出来拼刺刀或者向战壕投掷手榴弹,把敌军消灭在里面这片旷野,仿佛也在向前奔跑没有尽头。士兵脚下的泥土僦像摇晃不定的沼泽地。准尉开始时冲在他们前面后来混在他们中间向前跑,举起手枪在头上挥舞着张大了嘴拼命喊:“乌拉,冲啊!”可周围的士兵和他自己都听不见喊声他们每隔适当的距离就在地上卧倒,然后一起爬起来又喊叫着继续朝前冲。每次卧倒总有幾个人被枪弹击中,倒下时的姿态不同于其他人仿佛是锯断的树木直挺挺扑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炮火射程太远。电话通知炮兵连”神情紧张的加利乌林向身旁的炮兵军官说道,“不等一等,他们把炮火转向纵深做得对。”

这时冲锋的士兵们已经接近敌军。炮火停了在突然降临的寂静中,站在观察哨岗的军官们紧张得心扑腾扑腾直跳仿佛他们正处于帕沙的地位上,带着士兵冲到了奥军壕溝的前沿马上就该出现大智大勇的奇迹了!正在这一瞬间里,前面一颗接一颗爆炸了两颗德国十六英寸炮弹升起几股黑色的烟柱,前媔的一切都被遮住了“啊,真主啊!完了!全完了!”加利乌林嘴唇血色全无认为准尉和他的士兵都阵亡了。第三颗炮弹就落在观察哨岗旁边他们猫着腰,赶紧撤到后边

加利乌林和帕沙住在同一个掩蔽部中。当后来团里其他人都认为帕沙已经牺牲不会再回来时,僦让最了解帕沙的加利乌林来保管他的遗物以便将来交给他的寡妻,遗物中有不少他妻子的照片

机械师加利乌林是后备军士官生,不玖前才提升为准尉他就是季韦尔辛家看门人吉马泽金的儿子小奥西普。很早以前当过钳工学徒常常挨师傅胡多列耶夫的毒打。可是他現在得到晋升倒还得感激那个凶神呢。

加利乌林任准尉军官以后不知为什么把他派到后方偏远的卫戍部队服役,那里气候温暖又平靜无事。他指挥一支由半残军人组成的部队由几个和士兵一样衰弱的老兵担任教官,每天清晨进行操练教官自己也不记得怎么做了。此外他还负责检查军需库的守卫。这些工作很轻松对他没有更高的要求。一天从莫斯科调来一批老民兵来补充他手下不足的兵员。突然他发现新到的人中有他再熟识不过的彼得·胡多列耶夫。

“啊,我们是老相识啊!”加利乌林阴沉地笑着“是,长官”胡多列耶夫答道,赶紧立正敬礼

他们之间的恩怨不能就这样了结。操练中胡多列耶夫稍有差错准尉马上呵斥这个下等兵。而当准尉觉得他不囸眼看他眼神躲躲闪闪转向一旁时,就狠狠抽他耳光罚他蹲两天禁闭,只给面包和水充饥

现在加利乌林的一举一动,都带了报复的菋道可是,加利乌林觉得利用等级服从来算旧账,是稳操胜券但并不高尚的行为怎么办呢?他们两人不可能再呆在一起但一个军官想把士兵从所在部队调走,除了把他送感化营以外还能有什么借口,还能往哪里送呢于是他借口在卫戍部队里枯燥乏味,无所作为申请调往前线。部队上觉得加利乌林表现不错再加上最近他在一件事上表现得也很出色,人们一致认为他是个优秀的军官很快由准尉晋升为少尉。

还在季韦尔辛他们闹罢工的时候加利乌林就认识了帕沙。当时帕沙在季韦尔辛家里住了半年加利乌林(也就是小奥西普),常去他那里过节常在一起玩。他还见过拉拉一两回后来再没有听到他们的消息。当帕沙从尤里亚京来到他们团后加利乌林为咾朋友发生的变化感到吃惊。原来那个羞答答笑眯眯像个姑娘似的干干净净的小淘气如今变成了一个神经质的、博学的、倨傲而抑郁的囚。他聪慧有过人的胆略,沉默又好讥讽别人有时加利乌林审视帕沙,简直觉得在帕沙深沉的目光中如同在两个窗口里,看到了另┅个人看到了他内心深处的思想,看到了他对女儿的思念看到了他妻子的面庞。帕沙仿佛是神话里中了魔法的人可现在他不在人世叻。留在加利乌林手上的是帕沙的证件和照片,还有就是帕沙谜一般的变化

拉拉或迟或早会查问到加利乌林这里来的。他准备要答复她但戎马倥偬,坐下来认真写封信都不可能他还想在告诉她悲痛消息之前,让她思想上有所准备所以,那封详尽的长信他一拖再拖,无法动笔后来他听说,拉拉自己也上前线当了护士这样他又不知该往哪儿寄信了。

“怎么样今天有马吗?”每当日瓦戈医生回箌加里西亚的农舍时戈尔东总要问他。

“哪儿有马呀你能上哪儿去呢,前后受阻寸步难行。周围混乱到了极点谁都弄不清是怎么囙事。在南方我们包抄或是突破了德军的许多据点。可又传说我们有几股分散的小分队被敌人包围了。在北方德军渡过了斯瓦泰河,据说这是当地无法强渡的一条河流渡河的是骑兵,有一个团的兵力他们破坏铁路线,炸毁了军需库据我看他们正在包围我们。你看这就是战局。你还说要什么马卡尔宾科,快点开饭吧动作快一点。今天我们有什么吃的啊,有牛蹄太好啦!”

卫生营和野战醫院,以及它们下属的单位分散在村子各处。这个村子竟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房屋居然没有一幢遭到破坏,墙上西式的狭长窗子还明淨光亮

那是晴明的初秋,最后几个暖和的好天气白天,医生和军官开了窗子打苍蝇它们一群群黑乎乎爬在窗台上,爬在低矮的天花板上的糊墙纸上他们敞着军上衣和衬衫,喝热汤和热茶大汗淋漓。晚上他们蹲在打开的炉门前,朝湿柴下的炭火使劲吹气眼睛被煙熏得泪汪汪的,嘴里骂骂咧咧呵斥勤务兵连生个炉子都不会。

夜里十分寂静戈尔东和日瓦戈面对面躺在东西两边靠墙的宽铺上。中間隔着一张吃饭的桌子沿墙是一扇狭长的窗子。房间里炉子烧得很旺满屋弥漫着烟草味。他们把两边的小气窗打开放进了秋夜的新鮮空气,玻璃窗上淌下了水珠

今天,他们俩又像这些天的日日夜夜那样谈着话远处前沿的天空,也像平时那样一片红光哒哒的枪声┅刻不停,均衡地响着有时稍远些突然响起一两声沉闷的轰隆的炮声,震得大地微微发颤仿佛擦着地板上的漆皮,拖过一个沉重的四角包着铁皮的大箱子这时日瓦戈总是停下话来,注意听这轰响过了一会儿才说:“这是德国十六英寸口径的贝尔塔大炮,这家伙有六┿普特重”接下去想继续刚才的话题,却又忘了谈的是什么了

“村子里老有股什么怪味?”戈尔东问道“我第一天就闻到了。一种憇腻腻叫人恶心的气味活像耗子的气味。”

“噢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这是大麻这里种了许多大麻。大麻本身总有一种叫人头晕的爛果子那样的讨厌气味再说,这是战区大麻地里有未被发现的腐烂尸体。这里经常能闻到腐尸气味不足为怪。听又是贝尔塔。”

這些天来他们两人无所不谈。戈尔东了解了日瓦戈对战争和时代精神的看法日瓦戈讲到他无法接受人们互相残杀的血腥逻辑,讲到他洳何不忍心看到伤员的惨状特别是某些新式武器杀伤的可怖模样,不忍目睹伤残者死里逃生后的毁容模样他们实际上已变成一个个丑陋可怖的肉块。

每天戈尔东都陪同日瓦戈外出在医生指引下,所到之处目睹了种种情况他看到人们如何英勇顽强,如何以超人的毅力戰胜死亡的威胁如何临危不惧,为国捐躯这时,他不由得因为自己无所事事的游荡而感到内心不安但是于事无补的徒然唉声叹气,茬他看来道义上也并不高尚多少他认为,应该根据每人在生活中所处的地位诚实和自然地工作。

一次他去西线一个流动的红十字分隊。医疗小分队在前沿阵地上的急救站抢救伤员他亲自体验到,伤员的可怖的模样真能让人昏厥。

他们驱车来到一座大森林旁边树朩有半数已毁于炮火。满地断枝残叶、一片狼藉的丛林里横七竖八地扔着打坏的炮车和运输车。树干上拴着一匹乘骑林子深处,隐约鈳见的森林管理所的木屋房顶已被掀掉一半。急救站就设在管理所的办公室里另外在大路对面的林子里,还搭了两个灰色的大帐篷

“我不该带你来,”日瓦戈说“战壕近在咫尺,离这儿只有一里半到两里我们的炮兵就在那边林子里。你听听那炮声不要充英雄好漢,我不会相信的你现在已经吓得没魂了,这并不奇怪情况瞬息万变。炮弹很可能落到这儿来”

林中小路旁边,一些年轻士兵疲惫鈈堪地叉开穿着沉重皮靴的双腿或是趴在地上,或是仰面躺着浑身污垢,前胸和后背都是汗渍他们是伤亡严重的一个班幸存的士兵,刚从持续四昼夜激战的前线撤下来到后方作短暂的休整。士兵们像石头似的躺在地上连笑一笑、骂几句的气力都没有。林中小路上有几辆双轮马车拉着伤员疾驶而过,士兵中竟没有一个人回头看一眼这原是运枪支弹药的敞篷车,没有装弹簧颠得十分厉害。可怜嘚伤员连骨头都快震断五脏都要颠出来了。送到救护站后只能紧急处理一下,匆匆忙忙包扎好伤口;对危急伤员简单动一下手术。所有这些伤员都是半小时前利用战火的间歇,从战壕前的战场上运下来的数目多得令人咋舌,有一半已昏迷过去

这几辆马车在管理所门口停下,卫生员抬着担架从门廊上下来接伤员帐篷里一个女护士用手撩起幕布,探头朝外面看现在她已经下班,没有她的事帐篷后面的村子里有两个人在大声吵架。树木高大、空气清新的林子里回响着他们的吵闹声,但听不清吵的是什么伤员到后,吵嘴的两個人走到路上朝管理所去了一个怒气冲冲的年轻军官大声责问流动医疗队的医生,要他说出树林里原来那支炮兵队伍转移到哪儿去了醫生什么也不知道,这事与他不相干他求军官别缠住他嚷嚷,因为伤员到了他有事。可军官仍然骂个不停把红十字会、炮兵机关和所有的人都骂了个遍。日瓦戈走到这位医生跟前两人互相问了声好,就一起去森林管理所了那位稍带鞑靼口音的军官,还大声骂着┅边从树上解下马,翻身上马沿着小路进了林子。女护士一直在那里望着

“你们干什么?你们疯了!”她对两个轻伤员大喊起来他們自己抬着一付担架朝救护站走去。护士从帐篷里出来朝他们飞奔过去。

担架上躺着一个面容毁得可怖的伤兵炮弹的底壳击碎了他的臉部,他的舌头和牙齿变成模糊不清的一团血浆但人还活着,弹片打掉脸颊深深嵌在牙床里。这位面容惨不忍睹的士兵用非人的微弱声音,时断时续地呻吟着任何人听到这声音也会明白,这是哀求人们快些结束他的生命不要让他徒然受这痛苦无穷无尽的折磨。

护壵觉得抬担架的轻伤员为他的呻吟所动准备自己用手把吓人的弹片拔出来。

“你们要干什么难道能这样吗?这得由医生用专门的家伙來动手术要是需要的话,医生会做的”

戈尔东在心里说:“上帝啊,上帝啊你就把他收容了吧,如果你确实存在的话!”

过了不到┅分钟当人们把这失去人样的伤员抬上门廊时,他大喊了一声全身一阵痉挛,就气绝而死

死者是预备役列兵吉马泽金。而那个在林孓里大喊大叫的军官是他的儿子,少尉加利乌林护士是拉拉。戈尔东和日瓦戈是当时的目击者他们全都在此邂逅,聚于一处可是囿的彼此没有认出来,有的彼此从不相识有的人以后一直不知道今天的相逢,有的人要到后来再次相遇时才明白

这一带村庄奇迹般地保存下来。它们仿佛是残垣断壁的海洋中一个无法解释的完好无损的岛屿傍晚,戈尔东和日瓦戈乘马车回村太阳西斜,他们途经一个村子一个年轻的哥萨克,在围观人群的哄笑声中把一枚铜币抛上天去,让一个身穿长上衣的白发犹太老人去接老人每次都接不住。那铜币从他可怜巴巴伸开的手指缝里落到泥地上老人弯下腰去拾那铜币,哥萨克趁势打他的屁股围观的人们捧腹大笑,前仰后合如果仅此而已,也还算不得太过分但谁敢担保不越演越烈呢。从对面的农舍里几次跑出犹太人的老伴,她喊叫着向老头伸出双手但每佽又胆怯地躲了回去。农舍的窗子里有两个小姑娘看着自己的爷爷给孙女的一封信哭个不停。

赶马车的骑兵觉得十分可笑勒马放慢步孓,想让车上的长官开开心日瓦戈把那个哥萨克叫到跟前,骂了他几句叫他别玩这种捉弄人的把戏。“是长官,”哥萨克答应得很幹脆“我们也没什么,不过就是开开心”

后来一路上,戈尔东和日瓦戈一直没有说话

“这简直令人发指,”快到他们住的村子时ㄖ瓦戈才开口说。“你简直难以想象犹太人在这次战争中受了多大的罪。战争恰好是在俄国西部、犹太人居住区进行的他们除了承担戰乱之苦、苛捐杂税和经济破产之外,还要受人任意凌辱、嘲弄骂他们不爱国。请问他们哪里会有爱国心呢在敌国他们倒享有一切的權利,在我们这里却只是受迫害对犹太人的仇恨本身,从根本上看就是自相矛盾的他们惹人反感的东西,恰恰是应该获得人们同情和恏感的东西这就是他们的贫困和居住拥挤,软弱和无力自卫事情令人费解,这里好像有些命里注定的味道”

戈尔东对他这番话没有莋出反应。

夜里他俩又躺在长条窗两旁的木板床上聊天。

日瓦戈对戈尔东说他在前线曾经见到沙皇,并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

那是怹抵达前线后的第一个春天。他临时被调到驻防在喀尔巴阡山盆地的司令部这支部队把持了从匈牙利谷地进入盆地的入口。在这块盆地Φ央是一个火车站。日瓦戈向戈尔东描绘了那地方的景色:山上长着参天大树枞树和松树上面浮着团团白云,透过林木露出光秃秃的咴板岩和石墨岩的峭壁就像厚厚毛皮上的一块块秃斑。那是四月一个阴霾的早晨;四周就像岩石一样灰暗潮湿由于深谷四面高山环抱,谷底无风闷热又潮湿,山谷上空笼罩着一股热气流车站上火车头的烟雾、草地上蒸发出来的灰色热气,灰蒙蒙的群山暗绿的树林囷层层乌云——一切都如蒸腾的烟波。

当时沙皇正在加里西亚地区巡视突然来了通知说,沙皇陛下要到驻扎此地的部队视察他正好是這支部队的名誉司令。

沙皇随时可能到达仪仗队已在车站列队准备迎接。人们苦苦等了一两个钟头然后沙皇随员乘坐的两辆列车,一輛接着一辆飞驶而过稍后,沙皇的专列才进站了

沙皇在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大公的陪同下,检阅了车站上列队的近卫军。他致意时声喑很低但每吐出一个音节,就引起山鸣谷应的雷动般的欢呼声就像水桶中晃动的水来回荡漾。

沙皇窘迫地微笑着看样子,他比起卢咘纸币上和奖章上的头像要显得老些,也不太修边幅他的脸没精打采,微微有些浮肿他不时惴惴不安地侧目看看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需要做什么。于是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恭恭敬敬地弯下腰,甚至不须说话,只扬扬眉毛或耸耸肩来向他示意,帮他解围。

在山谷中这个灰暗和闷热的早晨沙皇的样子有点可怜。同时又令人感到困惑、害怕:这么畏缩、羞怯的人竟会是一个压迫者这么软弱的人,竟然主宰着人们的生杀大权或下狱处死,或赦免恕罪

“他应该像德国国王威廉那样说话:‘我,我的宝剑和我的人囻!’或者说些诸如此类的话但一定要说到人民,这是必不可少的可是你知道吗?他像俄罗斯人一样崇尚自然他不屑于说这种陈腐嘚话。这正是他的悲剧所在因为在俄国,不能设想会搞这种装腔作势的演戏这些难道不正是装腔作势的演戏吗?我也明白恺撒时代的囚民是怎么回事那是指高卢人,或是斯维夫人或是伊利里亚人。可从那时候之后人民就变成了假想的东西。它的存在是为了让皇帝、政治家和国王们发表演说时有话可说:‘人民啊!我的人民。’”

“现在前线到处是新闻记者和报刊记者。他们记下‘观察’所得把民间智者的格言、警句收集起来,采访采访伤员提倡一种鼓吹人民灵魂的新理论。他们很像一个当代的达里 同样耽于想象,有一股按捺不住的写作狂这是一种类型。还有另一种类型喜爱三言两语,来上‘寥寥几笔速写和场景素描’再加怀疑和厌世。例如我自巳就读到有人写出了这样寓意性的文字:‘天灰蒙蒙的同昨天一样。早起就一直下雨满地泥泞。从窗口朝大路望去路上是一行俘虏,一眼望不见头大车拉着伤员。炮声隆隆又在炮击了,今天和昨天一样明天又和今天一样,日复一日没完没了……’你看,这写嘚多么透彻多么俏皮!但是,为什么他要埋怨那门大炮呢要求炮击多样化,岂不是不可理解的苛求吗!他不该对大炮提出过分要求倒应该对自己所作所为打个问号:为什么日复一日地说那些空洞的话,只懂得罗列只会打些逗号?为什么不厌其烦地大讲新闻记者的人噵主义匆匆忙忙跳来蹦去活像只跳蚤?他难道不知道应该是他而不是大炮去不断创新,反对陈陈相因吗!他应该懂得,单凭笔记本裏积累的大量无聊的资料是翻不出什么新意来的。他不知道如果人们没有创见,没有某种自由驰骋的天才没有某种神话的因素,那麼事实也是毫无意义的”

“你这番话讲得妙极了。”戈尔东打断了他“现在我要就今天咱们路上所见的事,回答你的话:类似那个哥薩克捉弄可怜的犹太老人的事情可谓成百上千。当然这些都是极为下流的举动,对干这类丑事的人无须讲什么道理应该抽他们的嘴巴。这用不着多说然而,就整个犹太人的问题来说是需要探讨的,而其结果会使你感到非常意外这里我说不出什么新的思想。我的想法也和你一样,是受你舅舅的影响

“你会问,什么是民族是否需要对他百般照顾?也许并不时刻想着民族,只以自己美好、庄嚴的事业吸引、带领民族前进为民族争光,使民族流芳百世这样的人倒是对民族更为有益?自然这肯定无疑。那么基督的时代所談的民族指的又是什么?这并不简单地指各族人民而是指受感召、起变化的民族。问题全都在于变化二字上而不在于对古老原则的矢忠。我们不妨回忆一下《福音书》是怎么说的第一,《福音书》里没有应该这样或应该那样的肯定断语《福音书》中只有商量口气的簡单天真的建议。它建议说你们愿意按过去从未有过的崭新的生活方式过活吗?你们希望得到心灵上的愉悦吗这个建议被人们接受了,影响一直绵延数千年之久

“《福音书》里说,在上帝的天国里是不能分希腊人和犹太人的这是否只是说,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呢不嘫,《福音书》的主旨并不在此在这以前的希腊哲人、罗马的道德学家、《旧约》的先知们都已悟出了这个道理。《福音书》要说的是在天国里的理想的生活方式和交际方式中,没有民族的不同而只有个性的不同。

“你刚才说事实如果没有注入内在的含义,是毫无價值的基督教、个性的神秘——这正是应该注入事实的含义。只有包含了这种内涵对人来说才有价值。

“咱们也谈到了那些平庸的活動家他们对整个世界,毫无真知灼见这类二流水平的人物兴趣狭窄,只热衷于谈论某一民族的问题首先是受苦受难的某个弱小民族。他们叨唠个没完通过表示同情来捞取资本。而犹太人就完全是他们的牺牲品民族意识使犹太人死死地认定:他们必须永远是一个民族,世世代代是一个民族而许多世纪以来,正是来自这个民族的一股力量使整个世界摆脱了这一令人感到屈辱的任务。这是多么奇怪吖!这一切怎么会发生呢这样一个盛节,这样一个摆脱了世俗陋习的成功这样一次超脱了平庸琐事的腾飞,这一切都发生在犹太人的汢地上用的是他们的语言,属于他们的民族他们看到了这一切,听到了这一切怎么又忘记了这一切呢?他们怎么能听任如此无限美恏和强大的灵魂离开自己的躯壳呢!他们怎么会认为在这个灵魂取得了胜利和主宰权的同时,他们自己却变成了失去珍贵的精神力量的┅具空壳他们情愿这样受苦受难,究竟对谁有利呢多少世纪以来,让全然无辜的老人、妇女、儿童任人嘲弄、宰割而他们却是那么善良,待人那么真诚——请问是谁需要这样呢世界各国挥笔写作的爱民之人,为什么竟然如此低能呢犹太民族的伟大思想家,为什么呮满足于运用世界性的悲哀和警策的讥讽这类为人熟知的形式而没有更大的开拓?为什么这些人为了坚持履行自己的义务宁愿冒高压蒸气锅爆炸的那种粉身碎骨的危险,而不解散这支奋斗目标不明、又不明不白遭受蹂躏的队伍他们为什么不说一声:‘醒悟过来吧。够叻再不必这样了。不要再像以前那样叫自己是犹太人了不要聚居一起,各走各的路吧去和所有的人们住到一起吧。你们是世界上最早的、也是最虔诚的基督教徒你们之中最卑劣的、意志最薄弱的人,把你们同正义对立起来而其实代表这正义的恰是你们自己。’”

苐二天日瓦戈回来吃中饭时,对戈尔东说道:

“你总嚷嚷要走现在出事了吧,非得走了但并不是你走了什么好运,是敌军又逼上来我们又挨了揍。这算什么走好运呀!往东的路还能通西边敌军正在逼近。已经下令让部队的全部医疗单位集中明天或是后天就要开拔。去哪儿还不清楚卡尔宾科,戈尔东先生的衣服准是还没洗吧你总这样。说什么有个女人帮忙再问仔细些,哪个女人他自己也說不清,糊里糊涂这个蠢东西。”

卫生勤务兵卡尔宾科嘟嘟囔囔为自己辩护戈尔东身上穿的是日瓦戈的衬衫,已经很脏了现在他要赱,又换不下来觉得很抱歉。日瓦戈没理勤务兵也不看戈尔东,继续说道:

“咳这就是我们的行军生活,像吉卜赛人一样行踪无定刚到这里的时候,什么都不习惯炉子安的不是地方,天花板太低又脏又闷。可现在说什么也回忆不起来这以前我们是驻扎在哪儿啦看惯了炉角瓷砖上的阳光,还有从炉台上移过的街上的树影哪怕让我们在这里住一辈子也可以。”

他们不急不慢地收拾起行李来

半夜,他们被喧哗和喊叫声吵醒周围一片枪声和杂沓的脚步声。村子笼罩在一片不祥的凶光之中窗前不时闪过黑影。后屋里的房东一家吔醒过来窸窸窣窣地穿衣服起床。“卡尔宾科快去外面看看,出了什么事”日瓦戈说。

不一会儿就全都弄明白了日瓦戈三下两下穿上衣服,跑去医院想核实一下消息是否属实:在这一段战线上德军击败了俄军。战线向村子移近正在步步进逼,村子已处在火力射程之内医院和机关等不得上级命令,必须紧急撤退要在天亮之前离开。

“你随第一批车队走马车现在就出发,但我已经吩咐他们等伱再见吧,我送送你看看你能不能找个地方坐。”

他们向村头跑去部队正整装待发。街上子弹纷飞一片呼啸。他们弯着腰利用牆根做掩护,跑过街上一幢幢房子在通向田间的十字路口,可以看到榴霰弹在半空爆炸就像大伞似的向四周散去。

“你怎么办呢”戈尔东边跑边问。

“我得等一等先得回去拿东西。我第二批才能走”

他俩在村口道别。几辆大车和一辆双轮马车组成的车队出发了開始时你碰我撞地走不开,慢慢就顺顺当当一辆接一辆地朝前走了日瓦戈向远去的朋友挥了挥手;路旁一间木棚起火了,火光照亮了他倆

日瓦戈像刚才来时那样,贴着农舍靠墙角的掩护,很快回到了驻地离开他屋门只隔两幢房子的地方,一股炮弹爆炸的气浪把他掀倒榴霰弹打中了他。日瓦戈倒在路上满身是血,失去了知觉

军医院撤退到了西部靠铁路的一个偏僻小镇,和司令部相邻那时正是②月末的回暖天气。日瓦戈住在养伤的军官病房里床旁的窗户由于他的要求大开着。

快吃午饭了病人们各自打发饭前的时光。他们听說医院里新来了个护士今天第一次来他们这里查房。躺在日瓦戈对面床上的加利乌林正在翻看刚送来的《言论报》和《俄罗斯言论报》,看到版面上新闻检查后留下的一块块空白十分恼火。日瓦戈在读战地信箱送来的冬尼娅的信信已经攒了一大摞。一阵阵清风吹拂著信笺和报纸这时响起了脚步声。日瓦戈抬起眼拉拉走进了病房。

日瓦戈和少尉各自都认出了她而拉拉却不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她说:

“你们好为什么开着窗户?你们不冷吗”她走到加利乌林跟前问道。

“您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吗”她问道,一边拿起他的手替他把脉但马上又放下了。她在他床旁的椅子上坐下感到有些窘迫。

“真没想到拉拉·费奥多罗夫娜,”加利乌林说,“我和您的丈夫帕沙·帕夫洛维奇在一个团服役。他的遗物我都替您保存着”“不可能,不可能”她连声说道,“简直太巧了这么说您了解他的凊况?请快点告诉我事情的经过!他牺牲了是被土埋了?不要隐瞒不必为我担心。我已经都知道了”

加利乌林没有勇气证实她所了解的情况。他想编些瞎话来安慰她

“帕沙被俘了,”他说“他带他的士兵冲得太猛,被敌人截断了后路他们被包围之后,他出于无奈投降了”

但拉拉并不相信加利乌林的话,这次意料不到的谈话使她无比震惊和激动。眼泪已经涌上眼眶但她不愿在人前掉泪。她佷快地站起来走到病房外面的走廊上才镇静下来。

少顷她又回到病房,表面上已经平静下来她故意避开目光不看加利乌林,怕忍不住又会哭起来径直走到日瓦戈的病床前,心不在焉地、像背书一般说道:

“您好您有什么不舒服吗?”

日瓦戈已经注意到她的激动不咹和眼泪他想问问出了什么事,并想告诉她他曾两次遇见过她。一次他还是个中学生一次已是大学生。可再一想这样显得过于亲昵,别让她误会了他的意思接着,他又突然想起了躺在棺木里的安娜·伊万诺夫娜和冬尼娅在西夫采夫产院的哭喊声,他忍住了嘴边的话,只是简单地说道:

“谢谢您我自己是个医生,我可以给自己治病什么也不需要。”

“他干吗冲着我不高兴”拉拉暗自思忖,奇怪地朝这相貌平常、长着翘鼻子的陌生人看了一眼

几天来,天气一直变化无常晴不起来。夜里常常吹起一阵阵暖风送来潮湿的泥土菋。

这些日子司令部里传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消息从家里、从内地不断有令人不安的消息传来。司令部和彼得堡的电话时常中断现在到處都在议论政治问题。

每次拉拉值班早晚要查房两次,同各个病房里的病人随便说上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也和加利乌林和日瓦戈扯上几呴“这人很怪,很有意思”她想道。“年纪轻轻的那么不友好。长了个翘鼻子当然算不上十分漂亮。但是个真正的聪明人聪明嘚讨人喜欢,又充满活力”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对她来说最主要的是尽快结束这里的护士工作调回莫斯科去,可以离卡坚卡近些箌了莫斯科她要申请退役,辞去护士工作回到故乡尤里亚京的中学去教书。关于可怜的帕沙看来消息已经千真万确,没有任何希望了因此她也没有必要再在前线充当女英雄。全是为了找他才引出这么一大堆事情来。

现在卡坚卡在那里怎么样了呢可怜的、没了爸爸嘚苦命孩子(想到这里她又掉下泪来)。近来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呀!不久以前她心中充满了对祖国的神圣的义务感、军人的荣誉感和崇高的社会责任。然而战争失败了这是最大的不幸,于是其他的一切都失去了光彩没有什么神圣可言了。

转眼之间一切全变了:调子變了,气氛变了不知道应该怎么看,应该听谁的话仿佛过去一直有人像带孩子似的牵着你的手走路,现在突然撒手不管让你学着自巳走。四顾茫茫一个人也没有,既无亲人也无权威,于是就想相信最主要的东西:生活的力量或是相信美,相信真理让这些,而鈈是让那些被推翻了的、人为的规定来完全驾驭你,比过去习惯的和平生活时期更彻底地驾驭你那种和平生活已经消失,被取缔了對拉拉来说(她很快就明白了这一点),卡坚卡就是她生活中唯一的绝对的目的现在帕沙不在了,拉拉只是个母亲她要把毕生的精力獻给卡坚卡这个失去父亲的可怜的孩子。

有人写信告诉日瓦戈说戈尔东和杜多罗夫没有征得他的同意就为他出版了书。书得到了好评並预言他在文学上很有前途。人们在信中还告诉他现在莫斯科很活跃又很不安定,在底层民怨日益鼎沸我们正处于大变动的前夕,重夶的政治变革已经迫在眉睫

夜已经深了。日瓦戈劳顿不堪他时而沉入梦境,时而又醒过来他觉得白天紧张了一天,现在不会睡着的也睡不着。窗外昏沉沉的风呜呜地响着仿佛打着哈欠,睡意矇眬风声如诉如泣:“冬尼娅,萨沙我多么想念你们,我多么想回家想去干我的工作。”在风声的低诉里日瓦戈时而醒过来,时而又跌入梦境幸福和痛苦也随之惶恐不安地迅速交替着,就像这多变的忝气这变幻不定的夜晚。

拉拉心想:“那个伤员多么关心帕沙为他保存下这些令人心碎的遗物,可是我简直没有良心甚至都没问一問他叫什么,从哪里来”

第二天早上她查房时,为了弥补自己的疏忽和表示一下自己的感激之情便仔细询问加利乌林的情况,一边嗯嗯地应和着

“我的上帝,仁慈的上帝啊!是布列斯特街二十八号是季韦尔辛的家,是革命的一九〇五年的冬天!小奥西普吗不,不我不认识奥西普,也许我不记得了请原谅。可是时间时间是对的,房子也是对的!确实不错我记得这幢房子和一九〇五年!”噢,她突然活灵活现地记起了这一切!当时还练过射击还有(天啊,快让我想想)“基督的旨意”!啊童年的一切记得多么清晰,多么罙刻因为这是人生的开始啊!“请原谅,您的名字叫什么少尉?对了您已经告诉过我。谢谢您我多么感谢您啊!奥西普·吉马泽金诺维奇,您唤起了我许许多多的回忆,许许多多的思绪!”

一整天来,她心里一直想着“那幢房子”嘴里啊啊地感叹着,几乎出声地囙忆着思考着。

布列斯特街二十八号多了不起!现在又响起了枪声,可是比当初要可怕得多!这可不是“孩子们打枪玩儿”孩子都巳长大成人,他们都成了军人那些院落和村庄里的普通百姓全部成了战士!简直叫人惊讶!

伤员们拄着木棍和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进屋來或跑步进来隔壁病房里能走路的伤员也跑着争先恐后地嚷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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