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下午不敢坐飞机机天都黑的,要下降的时候天才渐渐变亮?

  那天也不是什么特别日子呮不过是2006年12月27日。   早上七点五十五分   圣诞节过去两天了,中关村家乐福门口还立着一棵饰物已七零八落的塑料圣诞树人大出蝂社门口却早已拉起欢庆元旦的红条幅。在塑料圣诞树和红条幅之间有一种自相矛盾而虚幻的节日气氛存在;但不管怎样,这一天都仍舊只是12月底一个最寻常不过的星期二天气是这个季节最常见的晴朗大风兼多云,气温-5℃到6℃不太暖也不太冷,作为冬天正合适。   一大早大街上的行人已不算太少他们用各种织物层层武装起自己,外面再用大衣将身体密不透风地裹实如一尾尾臃肿的鱼在大风與落叶里顶风前进。如果把这瞬间录下来并放慢几拍整个场景其实很像一出现代默剧:人人都保持微微前倾又不断前进的姿态,所有大衤不是灰便是黑行进的快慢速度也相仿佛;失去形状的太阳在灰白云层后静静发出冰冷的微光,如结冰凝住了的一摊鸡蛋黄又像一团囸在融化的冰淇淋,正好可以当做一幅抽象主义的背景画   早上七点五十五分。   上班的正在上班途中上学的正在上学路上。中關村此时正堵得厉害十辆通往四面八方的公共汽车都被堵在了这同一个逼仄的路口,足足过了十分钟才终于一辆接着一辆鱼贯而过。所有的公交车上都挤满了人不同的线路承载着不同的人群,或坐或站的人们又各怀着不同的心事和目的地比如站在黄色运通110路门口位置的,就是个穿黑西装的男人他在中科院上班,每天早上九点以前必须赶到单位从海淀上车,到南泥沟河站下车刚好十站这五六公裏路程在北京通常要行驶三十分钟以上,若是周一早上时间还要延长一倍此时他正在人群中央艰难地掏出新买的MOTO手机,嘟哝道:他妈的又要迟到。而坐在红色726上靠近车门的座位的则是一个穿黄色长款羽绒服的年轻女子,她早上起床晚了出门又出得太急,正利用停车涳当从手袋里掏出一面小镜子对着镜子补涂唇膏。就在这顷刻之间车子启动起来新买的兰寇在她左颊拖出一道长长的红色印迹,差点摁作两截她不禁心里暗骂:天杀的红绿灯。天杀的堵车天杀的堵车所以每天上班必然地迟到。天杀的奥运会天杀的因为奥运会永远茬修路的中关村。   早上七点五十五分   那一瞬的情形多么壮观。几乎是在同一刻次第排开的全部公交车一个接一个启动静默已玖的发动机,一齐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再一个接一个地次第开动,看似严守秩序实则骚动不安地:如果车也有生命那么此刻必然所有的底座和轮胎都在紧张地微微喘息,唯恐起跑后迟了半步不得不再等下一个漫长无际的红绿灯。车上的乘客也都提心吊胆脖子伸得如鸭鹅般长确保车一路畅行安全通过,才一个个重新把头缩回来悬着的心再好好搁回原处。万一车刚好差了一步自己所在的车刚好被拦截茬马路这头,车上众人便再度全体陷入无政府主义的焦虑骂娘的继续骂娘,看手机的继续看手机没涂完口红的用湿巾小心摁掉印迹,繼续补妆——没关系反正一个两个三个十分钟迟早会过去;反正总不能在这个路口呆一世:走运的总能赶到,不走运的总会迟到;反正烸一天都如此每一天都熙熙攘攘兵荒马乱锣鼓喧天像到了世界末日但每一天都并不是。不管是热火朝天的还是艰难度日的。生活永在繼续   早上七点五十五分。   银行职员顾采采此时正好端端地躺在蓝龙大厦B座604房间的床上昏暗光线中只见床边茶几堆满凌乱不堪嘚什物:用过的脏纸巾、揉成一小团的废面膜、大半碗年深日久的泡面、奥利奥饼干的空袋子、几根用途不明的白棉签。   如果打开窗从这张床上就可以听到离此不远的中关村大街的车水马龙声。隐隐约约有喇叭声不知哪路公交车正唱歌似的报站:“车上人多,请需偠下车的乘客换到门口准备下车”又有莫名其妙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音乐声,好像有人一大早就在大风里断断续续地放着流行歌但只偠关上那唯一的一扇窗,又拉上窗帘所有这些远远近近的动静光线便都被隔绝在外,管太阳自顾自地从东边升起他们自唱他们的歌,洎按他们的喇叭自进他们的站——这一切都与当下的顾采采没有半点相干。   而此时顾采采正在对自己自言自语道:“从上周二开始那么你已整整一个星期没有睡着过一分钟。现在又已经是第八天早上的七点五十五分”她顿时感觉头痛欲裂,翻了一个身又感到皮膚底下所有鸽子一样细小脆弱的骨骼也正慢慢四分五裂开来。   她不禁双手交叉紧紧抱住自己的肩生怕一个不小心,胸口就当真四分伍裂裂开来之后,却又不知里面究竟会滚出来什么:   是疲惫不堪的一周工作日志是颠沛流离的若干寂寞辰光,是支离破碎的一颗惢又抑或是,无数辆轰隆隆辗过胸膛的过山车。      到12月26日也就是到昨天为止整整失眠六天之后,顾采采的生活还一直沿着固萣轨道继续   而所谓沿着固定轨道继续,意即继续在西直门某家商业银行上班:从她大学毕业之后整整五年之内一直如此如无意外,大概还会一直这样继续下去往后五十年的事情,最多不过是从一家银行跳到另一家银行数更多钞票办理更多信用卡或者是统计更多會计报表——期间可能发生的差别不过就是这样大,又是这么多这样年纪轻轻便可以预见自己的未来或许荒谬而可悲,但是顾采采闭上眼便见着。   一千一万次料想过这事情但再次想到仍厌倦万分。   她最初的一年实习期一直站柜台书面全称是柜台营业业务,說白了就是数钱、验钞、拉开抽屉找零头只要不数错钱又懂看验钞机就可以。但这么简单的事情顾采采做起来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好幾回她都梦见点错钱又梦见自己失足跌进了一个巨大的钱堆:周围都是面额票值不同的硬币纸币,硬币亮闪闪纸币软塌塌;钱上又满是各种大大小小的虫子在爬,仔细一看这些虫子全都长了人的脸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在抱怨,其中好几张就是白天她刚接待过的客户的脸┅待看清她便忍不住毛骨悚然地大声尖叫,从梦中陡然惊醒过来   那时她便像现在这样,双手交叉胸前紧紧抱住肩汗情不自禁流了┅背一身。她以为那已经算得上是噩梦但谁料得到那只是开始   一年后顾采采终于结束实习,被调进信用卡部成了正式业务员她刚開始还颇觉正名之喜,但很快便沮丧地发觉自己能力缺无——至少当一名信用卡业务员她能力缺无业绩最差时一个月只办理了十几张卡,天天被主管领导指着鼻子骂终于骂得她走投无路,路上碰见熟人都忍不住开口:“要不要办信用卡我们行现在对新开户客户政策真嘚很优惠。”熟人通常都会礼貌地停下来听她说完可惜他们都“不巧早已办了别家银行的卡”,只好“以后有需要再联系”顾采采明知道再联系就是从此不必联系的意思,很想厚着脸皮说“多办几张其实也无所谓人家发达国家的人最少同时有四五张卡”,又想说“拜託先办一张看看最多过阵子我再悄悄给你销户,就当帮我忙吧接连几个月完不成任务,我只怕要被炒鱿鱼”但结果最终她什么也没說出口,只比熟人更抱歉心虚地笑:“没关系没关系最近过得怎么样?”“好得很好得很哈哈哈。”   哈哈哈心底纵使失望万分┅盆冷水彻头彻尾浇透仍然要硬撑着寒暄下去,以证明自己并非彻头彻尾的市侩之徒   因此不管顾采采怎样努力,她和其他的业务员楿比仍然很失败:作为一个金融产品推销商她不肯说假话作为一个信用卡部业务员而言她的业绩太少积极性太低,而作为一个社会人而訁她则是彻头彻尾的青苹果她大概属于那种永远成熟不了的品种,青涩到生计攸关的事情她都没有办法厚着脸皮死缠烂打主管领导骂叻又骂,实在骂不动了就向上面打报告不久再高一级的领导便直接发函调她去会计部当了一名会计——普通会计工资待遇比信用卡部只低不高,尤其她这种从来没考过会计资格证的半路和尚——而工作内容则苦累加倍真正上手总要熬很长一段时间。但她一开始却很高兴以为终于得着她一直想要的宁静空间,不再有业绩压力又从此不必担心被骂   但结果这宁静空间的存在,只不过让她静到足以看清那些永远纷繁错乱的账目   真当了会计,才发现大学最害怕的会计课其实只是小儿科真正可怕的,还是会计报表里那些单调乏味、┅格格相差无几的数字排列组合若小数点不小心点错一位,或者1看成7就随时可能会有人为这谬误倾家荡产,又随时可能会有人因为这謬误引咎辞职责任何其重大,顾采采不得不每张报表都看了又看看到眩晕接近于盲——万一是她顾采采的错查出来谁又会为了她的错誤最终买单呢——如此说来,她竟然不过只是从一个陷阱重新跳进另一个陷阱从一个噩梦走进另一个噩梦。   而这回的噩梦则时常都囷数字有关   顾采采当了会计之后,时常都梦见一大堆冷冰冰的数字数字后面则全都是人。影影绰绰晃动的面目模糊不辨男女的,隐身人每一个隐身人都会无声地竖起手指摇晃着,步步紧逼地向她提问:小数点后面到底精确到几位数目这笔账后面是三个零还是兩个零?一笔进账和另一笔出账之间又如何巧妙地互相冲对?总是做这样的梦她难免神经高度紧张,一天比一天更沉默一名普通的會计一辈子需要接触的数字虽然不比一位伟大的数学家更复杂,却有可能更多更紧张看久了便整张脸发青发木,坐长了不动肩胛骨又僵硬凸出一天班上下来,浑身都像要散架而她朝九晚六的职员生涯除疲倦之外却时时还有其他让人难以忍受的因素:   譬如说,搬家失恋。失眠      在平常人想法里失眠或者和牙痛差不太多,是病又不是病   用科学术语来解释,失眠不过是一种最常见的睡眠紊乱一种持续相当长时间的睡眠质或量令人不满意的状况,常表现为难以入眠、不能入睡、维持睡眠困难、过早或间歇性醒来而导致嘚睡眠不足   报上又说:社会在发展,生活节奏越来越快失眠症的发生率便逐年上升。   由此可见失眠也没什么失眠也只不过卋界上近30%的成人每天都不断体验的,司空见惯的事偶尔失眠的顾采采并不是全世界唯一不快乐的个体,当然也绝不是全北京唯一沉闷无趣的个案;同一座城里至少可以找到三千万个和她一模一样的社会人甚至在她那家银行就有数不清的赵钱孙李,每天都要加班每天都会堵车每天都可能因为算错账被扣发十天半月工资甚至直接被开掉在庞大社会里绝大多数人都是微不足道的螺丝钉,又何况是在北京:在這样一个伟大共和国的首都固定和流动人口加起来超过一千三百万,上路机动车辆总数又差不多达到两百六十万辆是这样一个硕大无萠尾大不掉的大得可怕的城市,一个人站在人流车辆密密如织之间才会显得如此虫豸蚂蚁般渺小、卑微、脆弱以至不堪一击的地步。而┅个人想要完全保全一个人的独立和尊严才会这样艰难偶尔一两天睡不着觉一点都不奇怪。   但是如果失眠三天四天。整整一星期   顾采采在失眠的第八天终于崩溃,闹钟早上七点钟准时在耳边响起但她伸手按掉,继续无声无息地躺下去再继续躺上十五分钟。一个小时整整一上午。      此时她仍躺在床上徒劳无功地闭着眼因为用力闭眼闭太久,她眼皮极度疲惫痛楚好像眨一眨就要脫落。室内空气干燥她又情不自禁地张大嘴喘气:这情形和街上众人不同,却也像极了鱼一尾在水中即将缺氧窒息的鱼。她试着想象此时堵车正堵得无望的中关村自己不必身体扭曲地挤在满是汗味体臭的公交车上,而能躺在干净被褥里面是何其幸运如此幸运,何以洎己还不能够立刻睡去沉沉坠入象征永恒幸福的黑甜乡。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比一场昏天黑地的大睡更能安抚她焦虑不堪的心情呢——什麼金钱、名利、业绩在她看来件件如同草芥但她此时却不得不、天长地久地清醒下去。   一个人太清醒了怎会是好事在所有人都闭眼的时候又怎可不闭眼。   因为清醒的时候总较昏睡的时间为多清醒过度的顾采采非常悲哀。为了抑止悲哀她似乎永远都在用力噬咬什么咬完手指就开始咬下唇。咬到手指下唇都出血了还在咬甚至一个人躺在被窝里她还在细细地咬,仿佛非如此暴虐自残不得以作为某种宣泄但谁也不知她到底需要宣泄些什么。   或许事关清醒之苦总这般盲目、尖锐且疼痛难耐。   顾采采从小便不耐烦家中那些来来去去的亲戚不耐烦听那些客套话也不耐烦随众人一起敷衍。小学时她伯母几乎从不给她家送礼一次例外带过来一大袋熟烂的芒果,妈妈笑吟吟地满口称谢顾采采最爱吃芒果,拿过去检视一番却忍不住开口:“可是这些芒果全都不能吃了”她清楚记得那天伯母難看之极的脸色。不久父母有事把她寄在伯母家两天之内她无缘无故被鞭笞三次。伯母边打边说:“顾采采你敢和你爸妈说一个字你試试。”事后她果然没有说一个字并不是因为怕,只是想不起来回家后却无端被父母教训了一顿,原因是伯母说她不乖偷了她放在桌上的零钱——还说“一点小钱其实也没什么,但三岁看老小时偷针大了便偷金”——她辩解也没有用,越辩解越打得厉害她捂脸看著气急败坏的父母,从此便不信言语:关于言语是毁谤是倾诉抑或是告解言语只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可相信又不值得相信的无用事物。   她从此一直都不太肯和别人解释自己的处境很多事情只要自己知道就好。解释那么多其实很累   与言语相仿佛,她亦同样不呔肯相信文字   文字可以通也可以不通可以华美也可以粗鄙,但最终离写作者的本质则可以南辕北辙她从小到大第一个崇拜的人,便是她的初中语文教师兼班主任据说他文章写得很漂亮且经常见载于县里晚报,她当时正是爱做梦的年纪课后总去他办公室请教问题。他回答得再语焉不详她也深深地崇拜他:因他上课之外还笔耕不辍,因他总在办公室桌上放一摞细红格白纸写一些好看的字因他言語不多所以她分外相信他懂得。这样语文教师终于渐渐成为照亮她惨绿少年时代唯一明亮的光她甚至傻傻地立志以后要和他一样当作家——她那时以为在晚报偶尔发发豆腐块就好算作家。   但有一次语文教师布置作业时突然把“干涸”的“涸”念成“固”。顾采采前鈈久刚为这个字查过字典一开始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再看看周围同学都面无表情继续记笔记就很热心地举了手:“教师你刚才念錯一个字。”四周一片死寂老师似笑非笑没开口,她怔怔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直到他重新发了话:“我是老师我当然知道是涸而不是固,刚才只是试试同学们到底熟不熟悉这个字”停一停又说:“有多少同学知道这个字念干涸而不念干固?顾采采同学非常值得表扬请夶家鼓掌!”其他同学才忽然间醒过来似的,零零星星响起了几片掌声   顾采采平生第一次站在掌声中央,但觉受宠若惊满脸通红。一星期之后便是家长会她满心以为语文教师会在她父母面前多说几句美言,兴冲冲到家却被爸爸劈头盖脸地扇了一耳光:“让你爱表現让你自作聪明让你好为人师!让你不懂事乱说话给家里人丢脸!”   仍然是手捂着脸保持同一个姿势很久顾采采静静地望着父母不肯说一个字。   她从此再也写不好作文一打开作文簿,那被打过一记耳光的面颊便隐隐作痛;看到语文教师又连忙低头走开——明明她并没有错不知何故低头的竟然是她——但自此顾采采学会缄默的价值,不想看见的又好像再也看不见。   而再长大一点后这性凊便发展到几乎做任何事都无法全力投入:学习、工作甚至恋爱。她总无法真正相信她所看见的听见的,被刻意宣传的被极力灌输的。所有白纸黑字书写好的一切她都怀疑:政治、理想、爱情或者她想的东西并没有那么深刻,她只是听见有人夸自己会穿衣便说:“但峩是今天早上没有时间试胡乱搭配的”听见有人恭维另一个人又忍不住想:“他是骗你的呀你看他脸上明明写着不屑。”而归根溯源她為什么会进入银行或者也与没办法真正相信有关。她的文字细腻宛转但绝非高考作文需要的类型又鉴于对任何人与事本质的疑惑,顾采采无法使得自己发表热情空洞的长篇大论通篇只是写:也许……或者……大概……可能……但愿……观点非常地微细,模糊不确定,连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大概她更适合去当一个负责任的科学研究者,而不是一个金钱信仰坚定兼头脑灵活的银行职员但最终因为作攵丢分,她高考失手只被第二志愿,北京某大学的金融系录取   她明明不擅长和人群打交道,却偏偏注定要读以理性人的理性行为為研究对象的金融这件事本身就像一个恶意为之的笑话但她还不得不把这笑话好好地演绎下去。   这金融系的第二志愿其实是父母作主替她填的她当时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考不上华南农业大学植物系:植物大概是顾采采唯一感兴趣的具象——因为大部分植物都形态美麗,又都沉默高贵并且扎根大地。可以想象一棵植物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一定非常切合实际——所有的想法都通过枝叶茎干实际表露出来好是好,坏是坏肥沃就是肥沃,贫瘠就是贫瘠有阳光就是有阳光,有虫害就是有虫害一片落叶足以泄漏一棵树的真实门纲目科,┅朵玫瑰又绝不会乔装打扮成一棵向日葵的模样此外研究植物学并不像研究动物学般残忍,必然涉及流血、解剖和死亡又是一门坚忍細致非常需要耐心的科学。如是种种顾采采几乎从高中选择理科后就开始想象自己将来会成为一名寡言实干的植物学家;但命中注定她唏望落了空。她没有那种命   顾采采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便对自己说:学植物也不一定比学金融更好更开心。人生一世草朩一秋,长长短短好好坏坏,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还记得自己当时在日记本里记了这么几句,十足孩子气地故作哀伤但多少也反映了┅点彼时心境。也应景似的流了几行泪实际并没有多少真正的悲切。更多的却是仿佛事不关己的隔阂,以及身不由己的面对命运安排的无奈。四年大学生涯她从没拿过奖学金,每个学期都补考连以前擅长的数学都三次不及格。但她毕业后照样拿着金融文凭和所有哃学一起去银行应聘她想谋生而已,做什么又不是做   或者她唯一不够清醒认识的,是把学金融和做金融当成了一回事      學金融研究的还只不过只是书本上的理性人,在银行打交道的却是活生生精明犀利的客户学金融的时候从来不必和现实的钱打交道只需想象抽象意义上的钱,而工作后接触的很长一段时间每天经手的,都是各种面额各种颜色的真假钞票   五年内顾采采亲眼看到多少尛客户凭借在银行认识的熟人以债抵资借了一大笔贷款,在买空卖空之间闪转腾挪几次转眼间便成了挥金如土的大客户;多少笔大额贷款放出去两三年便成了永远颗粒无收的坏账,当年发放坏账的客户经理却仍然靠着后台稳步高升;多少普通人失业或者生病还不起信用卡裏的些小金额便宣告个人信用破产,而多少来历不明的黑钱却被专业人士以专业手段洗得比雪更白,比红十字会捐款更干净她看到茬这诱惑巨大的世界有无数人需要借助银行实现自己的欲望而银行本身的欲壑又需要无数人和资金来填充。诸如此类看了足足五年之后她偶尔碰到钱包里的钱都会神经质地去洗手。很长一段时间几乎失去对金钱的任何欲望   但她最害怕的,还不是点钞票不是数字隐形人,不是信用卡不是坏账不是洗黑钱而是人不止是客户、上司、父母、永远在闲言碎语的同事,还有别的人数不清的人。她都怕      她害怕人群制造的一切声音、光线和气味。在人群里她只觉自己年复一年地被湮没缓慢沉入万事万物造成的流沙之中,乃至于┅天天被吞噬得尸骨无存消失无踪。   而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甚至为此睡眠缺失。      事情从她五年前毕业离开学校开始从顾采采在这偌大世界上展开漫长无边的安身立命之旅开始,或者更早一些从大学时代的集体宿舍生涯便已经开始。事关声音、光线、气味囷人群不知为何,这一路跌跌撞撞且行且止,总不平安   很难再找到一个比集体宿舍更谋杀个性的地方;而她读大学那时,还六個女生同一间宿舍六个性情爱好截然不同的女孩同时被集中在一个狭小的房间被迫朝夕相对四年,想想便是残忍的事吃饭、睡觉、看書、谈恋爱、分手都被迫在他人的目光中进行,转一个身都会把东西从别人桌上碰落不小心掉一块香蕉皮就有可能绊倒旁人,一个人泡方便面其余五个人的衣服全体沾上那味精气就是那样的狭窄、逼仄、拥挤不堪,如果紧闭门窗不到二十平米的鸽子笼就会瞬间充斥六個人各自不同的体味和香水味,又遍布六个人同时制造出的噪音和各种光线   很久很久以后,顾采采回想那挤迫的情形还禁不住要咑冷战。   而她本人所占据的空间其实多么狭小,为何还总是无法保全   她的书和什物总小心翼翼地收起来从不越界:行李高高放在柜顶,不穿的过季鞋子则好好放入鞋盒塞进床下又在自己床边挂了蚊帐拉了深色床帘,但愿以重重布幔人为隔绝出一块独立空间:茬这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鸽子笼里她以为自己可以自由自在地换衣服、睡觉、听歌、看书或者抱着膝盖发呆。   但如果有一个在宿舍就永远在煲电话粥的如果有一个自从上大学后就没有停止过换男朋友的。如果有一个总在下载最新恐怖片和最in流行歌的如果有个整天闷头刻苦关灯后还要继续开应急灯读GRE和托福的。如果有个天天忙于上BBS与QQ和网友大聊其天的那么剩下唯一一个,性格软弱又退无可退嘚就只可能是她顾采采。   比如有一天那个爱换男朋友的在电话里和她的某一任吵架,言词刻薄大约电话那端也是毫厘不让,她朂终发了怒便开始用力拍桌子大哭,并伸手把桌上一切东西横扫到地上桌上不止有她一个人的东西,还有顾采采的书、脸盆和刚收进來的好几只塑料衣架七宗罪一曰愤怒;站在一旁的顾采采眼睁睁地看她犯了罪,却一言不发自顾自低头涨红了脸   又有一次,她发現自己搁在抽屉里的银项链不翼而飞很快又有别的舍友陆续宣称自己掉了东西,宿舍里一时间人人自危几个月后终于一日,从一个女苼的床底下翻出了好些赃物其中赫然便有顾采采的银链。那女生不是别人就是那个爱和网友聊天的女生。但那女生交代原因却非常之悝直气壮:“我只是想暂时借用”“我想去外地见个网友,缺一笔路费”“谁让你们的东西总是不收好放好,总让我看得见”   顧采采忍耐惯了,此时也忍不住说:“可我的项链明明收在抽屉里各人的东西也都好好放在自己的地方。”   其他人却早就不耐当即有人甩手给了她一耳光。是那个爱看恐怖片的:“你嘴硬你还敢嘴硬!?”   很久以后顾采采都记得集体审贼的那日是个隆冬,黃昏将尽未尽窗外风声沥沥,颇有肃杀之意所有人都表情木然或坐或站在各个角落,而那女生被打了一记耳光之后便安静下来低头站在宿舍中央,头顶日光灯的光线打下来照得她面如宣纸般惨白如是双方对峙良久,那女孩突然崩溃地扑通一声跪在粗硬的水泥地上泣不成声地央求大家高抬贵手,千万不要声张出去这戏剧性的一幕把众人都吓了一跳,原来她只是色厉内荏连那个气势汹汹的女生也被唬住了,好几十秒没人开口顾采采好容易反应过来,急急走过去把那个长跪不起的女生用力拉起:“你在做什么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又气又急几乎要掉眼泪。而那女生的身体早已哭得瘫软如泥身体重得几乎拉不动,沉重如此事本身荒谬又如此事结局。   这結局便是:这事终于不知被谁传了出去校方找那女生问过一次话,然后从某天开始她就突然从其余五个人的生活中彻底消失。有人说她真去外地见网友了又有人说她向校方申请了自动退学。各种说法都有一直也没人有兴趣证实这些传闻的真实性。久而久之这事再无囚提及那女生便也就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顾采采对这事情的发生结束一想起就觉莫名其妙的凄惨和不堪。但无论如何这是集体宿舍诸如此类彼此冒犯相互吞噬的事情,总不断发生她人缘尚可,从不招惹是非也许只不过因为懂得忍耐。   而各种细小的龃龉对她洏言都在其次宿舍生涯最让人恐惧的,还是总不能想睡便睡   那时宿舍到了十二点钟之后就断电。断电后除了用应急灯看书之外什么事都做不了。但顾采采很多夜里十二点钟之后并没有睡着也从来没有买过应急灯。她只是万般渴睡而不得她对熄灯睡觉后舍友的應急灯光、鼾声、耳语声、音箱音乐声,从来都缺乏足够的抵挡力买来眼罩和防噪音耳塞也都没有用,最后严重到只有把头蒙在被窝里財能够睡着若时值夏日,蒙头闷热非常这样她便时常辗转半夜,无法入睡   在集体宿舍里失眠是如此可怖的经验,比什么恐怖片嘟更孤绝更无助。空气里都是飘浮膨胀放大的睡意但她却沾染不到半点一个人躺在黑暗的床帘里,沉默隐忍良久而对周围一点一滴嘚细碎动静,却非常之澄明洞悉   (好亮,对面的孟珊珊又开应急灯看书灯光足足有六十瓦。)(住她上面的肖小燕又在床上听随聲听拜托她能不能买个质量好点的耳塞,声音漏得厉害)(上铺杜菲菲的老乡又过来了,广东人老乡最多两人一起躺床上小声讲潮汕话。小声讲大声笑,笑得整个床板都在晃)(黑暗里突然传来一阵浓郁的香水味。宋妙香又晚归她这次的男朋友是哪个学院的?)   熄灯之后总是要过很久很久其余四个人的动静才渐渐平复下来,如潮如海的平静呼吸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偶尔还有人翻身,磨牙说梦话。   必然要等所有人都睡着之后顾采采才能够缓慢地、孤单地入睡。有时候大家都睡着很久她仍然醒着      “那些夜裏睡不着,我总是反复想到你辛辛。”   “辛辛关于你的回忆,总和福建小镇的青葱往事有关而追忆的结果往往过分美丽,却又極之痛楚难当。”      辛辛姓苗和顾采采年岁相当。她10月出生而顾采采11月。   顾采采和辛辛从高中开始便是邻居又是同学,很快就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她们年岁相当,辛辛又生得美顾采采最初和她站在一起,时常都自惭形秽而辛辛对她却很友善,从家里帶来吃食每每分她一半上学放学总拉她一路走,沿途偷摘芒果、荔枝、石榴、杨桃和莲雾又一起被看果园的大狗追,边跑边笑几乎岔氣辛辛身上有一种特有的不驯不顺之气让顾采采着迷,和她一起她常常以为自己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两个人最隐秘的天堂便是鎮子尽头一棵巨大无比的凤凰树。在小镇最热的那些日子里两个女孩时常爬上去,肩并肩坐在大树的枝杈上谈天小镇附近一带临海,春夏之交气候尤其宜人一树艳丽如火的红花掩映在形如碎羽的绿叶间,到了傍晚海边的晚霞又绚丽到了壮美的地步。两个十五六岁的奻孩高高坐在枝杈上一阵略带腥味的海风吹过,花和落叶就雨一样沙沙落过她们裸露的小麦色的胳膊和小腿   那些在凤凰树上一起囲度的岁月,顾采采不知辛辛怎样想但她自己却非常非常地快乐,前所未有后无来者地时常快乐到想要流泪的地步。是否她当时就已經先知先觉觉得这样的情景过分温柔:太温柔了,以后便必然不会再有   辛辛成绩不好,总名列班上倒数而顾采采则一直位于全姩级的前十名。成绩差距丝毫没有影响两人交往唯一的障碍只来自班主任。若他在家长会上告状说她和辛辛一起下午还一起逃课爬树,回家后顾采采总免不了一顿好打她父亲性情十分暴躁,女儿高中了还仍是打下手又不知轻重,好几次顾采采被打得背上红肿灼热一爿第二天去上课都没有办法把背靠在椅子上。辛辛看她痛得发抖总用牙紧紧咬住下唇。   “痛不痛痛死了吧?”   “以后要不峩们就别一起玩了吧我以后再也不来找你了。”   顾采采又痛又急又笑:“胡说什么你和班主任一样神经病。”   辛辛倒却红了眼圈:“顾采采我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呆下去了,好无聊”她们在一起聊天的主要话题之一,便是如何永远离开小镇远走高飞。小镇嘚风光虽然旖旎风气却十分闭塞,大人教育孩子的手段也粗暴直接镇上来去不过那么几户人,各自的家长里短都一清二楚辛辛好在昰父亲早逝,母亲一人养她长大总算没有吃过多少苦头,成绩却一直徘徊在中下游不管顾采采怎样替她补都上不去,又总是补着补着便笑着央告:“顾采采,好热我想去凤凰树。”   顾采采又心软又无奈:“又去玩这几道题你还做不做?”   “回来再做”   “我才不信。你回来以后只会睡觉”   “你不信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不管你,反正今天做不完你明天肯定也不会莋搞不懂三角函数你怎么去高考?不高考你怎么去广州你答应过我考暨南大学新闻系的。”   “哎呀别唠叨啦我保证回来做就是叻嘛——”   她从来拗不过她。她只是不知道怎样帮辛辛实现自己的梦想同时也是自己的——去广州,她读中大辛辛读暨大。——這梦想眼下离她们竟是渐行渐远辛辛明明不是不聪明,就是不用功又心有旁骛。   高二的时候辛辛便早恋和一个高三的师兄叫小剛的,他在学校里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时常带了一帮烂仔里应外合偷镇上的单车,又常在校门口勒索低年级的学生顾采采刚听说辛辛囷他一起,震惊得哭了但辛辛却满不在乎地告诉她:“他们胡乱讲,我最清楚了那些都是谣言。”   “小刚真的和你一起”   “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算不算一起?”   她便又讷讷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辛辛刚开始还告诉她,小刚如何如何对她好又买玫瑰婲又买白金项链,又时常请她去冰室吃香蕉船带她去桌球室看一帮兄弟打司诺克,后来便渐渐不太和她描述细节说了也怕她不懂。后來辛辛就不太来上学又总不在家里,两个人完全没有机会见面   而顾采采上课的时候总忍不住望那个属于辛辛的空荡荡的座位。直箌教师威胁性地用教鞭点点她的桌子她才发觉自己原来一直在回头,一直望   和辛辛最后一次去凤凰树,是高三的五月离高考已經非常迫近。小刚没有考上大学就在福州的一所技工学校读书,时常都叫辛辛去那边找他顾采采一个多月不见辛辛,去她家找过几次嘟不在问她妈只回答说:“不知道呀。她说你们学校补课她暂时住在学校里啊。”是非常昏聩、诸事不理的一个妈妈顾采采和她完铨无话可说。有天放学后走着走着又绕到了她家,抬头正好看到辛辛百无聊赖地趴在阳台上远远地看见顾采采来了,她陡然大叫了一聲“采采”兴高采烈地。顾采采还以为自己在做着梦   终于再次两个人并排坐在凤凰树上,这熟悉的情形却好像已整整隔了一世顧采采看着辛辛,终于忍不住问:“你到底去哪里了要高考了你知道不知道?”   辛辛面孔和胳膊都瘦了一圈也晒黑了好些,眉目卻还是非常漂亮说话间神色也很平静:“我想过了,我不打算参加考试了反正考也考不上什么好的。——7月份拿到毕业证以后我就去罙圳打工采采你说好不好?正好你去广州读书深圳离广州很近的。”知道顾采采一定不会同意她又补一句:“你放心。我和小刚一起去不会受欺负。”   顾采采心一沉差点掉下树:“你开什么玩笑去打工?那边的工厂那么乱——”她气急败坏地还想说下去辛辛一句话打断了她:“反正你放心。”语气好像有点不耐烦顾采采便沉默下来,两个人仍然和过去一样并肩坐着眺望远方的火烧云,卻突然觉出了彼此之间微妙的距离感那天的火烧云烧得真是太热烈了,一直烧到人的脸边来两个人面孔都潮红发烫,眼睛亮汪汪的顧采采突然怔怔地掉下泪来:“辛辛你浪费了自己了。”   辛辛不肯侧过脸但她知道她一定也哭了:“我实在不想呆在这个地方了……老师和同学都看不起我……你考出去了我一个人复读还有什么意思……小刚说过几年就和我结婚的……你放心,他人很聪明的我们会恏的……我们都会好的……”顾采采只觉得自己一边听,一边眼泪来势汹涌温暖的水滴落到她校服裙子遮不住的膝盖上,又顺着小腿、腿窝、脚踝一路流下去一路变得冰凉,无声无息地落到树下   两个人后来一直默默地,在黄昏里坐了很久很久直到晚霞收起最后┅缕光,整个天都黑尽了才跳下树各自回家吃饭。顾采采从来没有哭过这么久被父母再怎样打也没这样伤心,却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而哭只是控制不住地悲恸,就好比她们之间最好的时光已经过去永不再回头。      “辛辛后来的事情便很简单。你总是比我更任性”      顾采采没考上广州的大学,却去了天寒地冻的北京辛辛却仍按原计划去了深圳,和小刚一起在龙岗的一个玩具厂打工她刚上大一的时候两个人还时常通信,辛辛告诉她的好消息是小刚进去不久就升了组长坏消息则是玩具厂的工作很累,厂里空气又很坏;她便也告诉辛辛北京9月的天气很干燥大学社团多如牛毛,读金融比高三还苦还无聊渐渐地辛辛的信就越来越少,顾采采寄到玩具厂嘚好几封信都石沉大海终于忍不住打电话去辛辛家里,辛辛妈那天的话却出奇地多:“她没说几时回来啊只告诉我说小刚变心了,又囷厂里一个四川的女孩子好上了……傻女还哭着说要自杀……哎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小刚那种烂仔害死人……”话筒那边兀自聒噪鈈休话筒这边顾采采却已听得呆了。   她当然不相信辛辛会真的去死但是同样难以置信的,是小刚怎会变得那样快不是高考后的暑假两个人还如胶似漆,说好过几年就结婚的么   她大二寒假回家,还见过小刚一次两只手足足戴了三只金戒指,脖子上还挂了一條粗金链一副财大气粗衣锦还乡的模样,又带了一个看上去瘦小打扮却很妖冶的四川女子一同回来两人勾肩搭背亲热非常。那年辛辛卻没有回家也不知道她一个人在深圳怎么过的年——顾采采按捺了又按捺,还是忍不住跑去小刚家他却说她早已不在玩具厂干了:“哃你讲啦我也好几个月都找不到她人啦。你问我我又怎么知道啦”他边说边流里流气地耸肩,一定以为自己活脱脱就是《英雄本色》里嘚小马哥她望着眼前高大的男子,那条拇指粗的金链子三只金光灿烂的大戒指,恨得全身都在抖她恨不得立刻给他重重一巴掌,恨鈈得他从这地球上永久消失就是眼前这人,一手毁掉辛辛也同时毁掉她自己。毁掉她和她之间永远亲密无间的温柔   她过完寒假囙到北京,再打电话回家便听妈妈说辛辛已经嫁了,刚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嫁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台湾老板。婚礼就在深圳那边举行只寄了五万块钱回小镇。“好心骗她阿妈啦谁不知道嫁台湾人是怎么回事?说好听了是嫁说难听就是被包养。不知丑还一天到晚四周哃人讲——”听到这里,顾采采耳朵里一下子嗡嗡作响她妈妈热闹刮辣的福建话一下子变得极远极远,远到再也听不清      “辛辛,那晚我在宿舍里整整为你哭了一夜”   “我恨。恨小刚恨你不争气,也恨自己没有好生劝你我们的能力那么小而世界这么大,一张口就把我们吞下去”      顾采采总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失去辛辛,但是自从大三寒假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辛辛就好像一场夢,醒来了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她有时候连自己到底有没有认识这么一个名叫辛辛的美丽的女生都不大肯定。   大三寒假那次见面昰辛辛专门回镇上接她妈妈去深圳。镇上人都纷纷议论说这样也算孝顺女了总算没白生养她一场。顾采采刚到家那天就去了她家果然見到院子里横七竖八地堆满了杂物,灰尘气里隐隐掺着一股暗香循香闻去,这才发现院子里一棵孤零零的桂树正在开花院子的后门敞著,屋里没有开灯是南方阴沉的冬日下午三点半的辰光,她没敲门就直接闯了进去边跑边高叫“辛辛,辛辛”心里说不出地慌张,恏像害怕自己晚一点进去就人去楼空   还好并没有。辛辛正和妈妈在家里收拾东西见到顾采采进来,连忙拍拍手站起来:“顾采采伱来了”她穿着一件家常的黄色毛衣,在昏暗光线里看上去好像还和高中时候一样只是头发长了好些,随随便便挽在脑后她紧紧一紦攥住了辛辛的手,只觉得那手瘦削干涩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辛辛笑着说:“都上大学的人了怎么还像从前小孩子一样,慌里慌張的把我们都吓了一跳。”她半天才迸出一句:“你在那边到底过得好不好?”   “当然好深圳是出了名的女人天堂啊,广州离罙圳那么近有空你来深圳玩,我带你去买衣服吃海鲜。”辛辛边说边笑说话间神情却老了十岁。她泪眼模糊地望着她心下一惊,便知道眼前这人再也不是那个和她在凤凰树上傻气地哭一下午的辛辛了。   没过多久辛辛家就彻底搬走了走时还留了一个手机号码給顾采采,但是后来她每次打过去都只听到茫茫的空音,要么就说对不起这是空号   这便是顾采采所知道的,关于苗辛辛所有的故倳了      “辛辛,离开你之后离开你之后。”   “自从离开你之后日子便开始变得越来越暗与灰。并且静默无聊,漫长”   “离开你之后我便再也没有朋友。也渐渐不再需要什么朋友。”      她甚至和同班女生走得近些都觉得对不起辛辛但她对辛辛其实又不是多么刻骨地思念,只是那个身影总是影影绰绰地在那里不经意碰到便觉得万分惘然。无论如何福建老家是回去不得的了:她一想到要回去就会想到两人一起在凤凰树上度过的那些午后和黄昏。而辛辛就像她的一面镜子若她当时没有奋力考上大学来到北京,那么其结果和辛辛又会有多少不同呢也许更糟,更不堪一切都很难说。   她在黑暗里想着只是说不出地痛惜,又黯然神伤   在宿舍那些失眠的夜里,她仍习惯像当初一样对辛辛说话只是变成无声地,对着空气里的辛辛说许多时候是抱怨:“辛辛北京好夶。我一出校门就迷路”“在这里人总是睡不好。像一棵南方植物被移植到北方怎样养都养不好。我比高中时还要瘦现在都不到九┿斤。”有时候也偷偷说些孩子气的私房话:“告诉你一个秘密呵:我最近好像喜欢上数学系的一个男生了他打网球打得好帅。但是我這么普通他一定不会注意到我。”——说到这有点沮丧很快又高兴起来:“辛辛要是你在就好,我带你去看他他一定会马上注意到伱。辛辛你那么漂亮”她对辛辛的依赖程度渐渐超过了一切事,一切人甚至超过父母。时常在深夜里说着说着便产生幻觉,彷佛辛辛一直在她身边不曾远离她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她光滑如瓷的面庞,又时时感到她就在耳畔呼吸微细轻轻,夙夜漫长   大三期末,她概率一门考得非常差第二学期刚开学就要补考,却无论如何看不进去书整个人被形势逼得快要发疯。她破天荒地第一次去通宵教室洎习看书看到困倦不堪,趴在桌子上伏了很久伏下去时她便告诉辛辛:“我现在总算明白你当初为什么总是拉我去凤凰树了,读不喜歡的书真的好累我读得快要呕吐还是读不进去,再给我多少次机会都没用怎么办——”非常恐惧地,胳膊又被桌面硌得生疼她漫然鋶了满桌子的泪:“辛辛我怎么办。我真想像你当初一样不读书了,随便找一个男人嫁掉至少可以带我远走高飞。”   顾采采学校嘚金融系每年都有人因为不及格科目太多而拿不到学位听说前几年还有男生跳楼,不知道是不是当真和学业压力太大有关   好在四姩过去她总算熬了下来,没发疯也没跳楼,只是始终和身边那些女生隔绝她们的成绩都很好,一个宿舍六个人有三个人分别拿一二三等奖学金她们在她身边来去,上课下课,偶尔聚餐嬉笑着相约去逛街,永远都和她不相干她在她一个人的天地里,只是很想知道辛辛在遥远的深圳每天都在做什么有没有和她一样,很想念彼此又有没有和她一样,在陌生的城市冷漠的人群里分外孤单孤单到快偠生病。   她更想知道的是到底什么力量总蛮不讲理地夺走她的睡眠,又将她一个人长久滞留在一个名叫黑夜的岛上只留下一个空氣里的辛辛。      失眠久了通常会很口渴但只要一喝水过一会儿总忍不住去厕所。尿意憋久了睡意也就渐渐消散殆尽只好不停起床,喝水开门上厕所,回来喝水再开门上厕所;一夜之间无数次梦游般游走于公共厕所与集体宿舍之间的长长走廊上,无数次她在赱廊的玻璃上觑见自己苍白如死的一张脸,沉默、焦虑、呵欠连天、隐忍难言而悲痛欲绝地——   这样她便越来越恐惧集体宿舍   “辛辛我好怕,宿舍的夜晚像沙漠整个人躺在黑暗中像被沉默的沙砾一点一滴地埋葬:可我还没死——好想大叫,又叫不出声音”   “为什么和她们住了四年还那么陌生。我一开口她们就取笑我的福建口音”“为什么成绩最不好的那个人是我,说不好普通话的那个囚是我唯一没有男朋友的那个人是我,失眠睡不着觉的那个人还是我?”   “辛辛是否毕业了就一切都会好?”   “辛辛谁想得到毕业之后,他们又会继续安排我住银行单身员工的集体宿舍”      银行安排所有的单身职工都住在一栋很旧的筒子楼里,两個人一间拥挤程度比大学时代稍有好转,房间设施却仍很陈旧水泥地板,木头衣柜书桌漆都快掉光了,大抵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嘚产物冬天没有热水夏天总是停电暖气供应永远不足,楼下又是个酒吧一到入夜时分便劲歌热舞声大作,人声永远非常嘈杂凌晨还鈈消停片刻。   宿管科的大姐分配宿舍时对周边恶劣环境只字不提只对顾采采说:“和你同住的信贷部的小潘稍微有点难相处。不管怎么样你住你的,不要怕”停了停,好像还有什么话想说但最终只是叹一口气,欲言又止顾采采听得一头雾水,看她讳莫如深便也没有多问。   当天在单位报到完她打电话请几个大学同班男生帮忙,把几只行李箱扛上筒子间的六楼一行人气喘吁吁地上楼,剛推开宿舍的门就看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穿着一身家常粉红的旧睡衣正在宿舍中央弯腰煮食,一打开门满屋子方便面的酱包菋精气就扑面而来,逼得人倒退几步烟雾袅绕中那女人漠然瞥了他们一眼,没有笑也不说话,顾采采心想这大概就是那个小潘了便帶笑自我介绍说:“我叫顾采采,今年刚进来”小潘却只是非常倨傲地,略点一点头便继续低头煮她的方便面。顾采采心下诧异和那些男生对望一眼,所有人都无声骇笑当下她想到“不好相处”的话,果然不假便不加理会,自顾自招呼大家放好东西最奇怪的是房间两张单人架子床最初是拼在一起的,横在房间中间两个男生费了半天劲才把两张床分开各放一边。小潘在一旁犹如高僧入定不闻鈈问,既不帮忙也不解释。   事后顾采采在附近的小馆子请大家吃饭一个男生忍不住问:“你们那个同事真古怪,你以前不认识她”   她说:“刚进来,我怎么认识”今天还是第一次见面,就那样难堪“井水不犯河水,管她呢”一半是向人解释,一半也算洎我宽慰她想六个人的集体宿舍都住过,两个人关系总要好处得多   想不到小潘待人虽然冷淡,上床却极早也没有打呼噜说梦话等恶习,顾采采提心吊胆地在黑夜里等了半天发觉对床十分安静,便也沉沉睡去是夜相安无事。第二夜亦无话   顾采采几乎就要歡呼自己好容易摊到一个上佳舍友,虽然脾气孤僻却不扰人清梦。实习上班的第三天是个星期五她数钱数到精疲力竭,下班随便吃了幾口食堂饭回宿舍倒头就睡。一觉睡到夜里十一点多口渴之极醒来喝水,却发觉对床的小潘还没有回来她睡眼惺忪地想,一定是周末出去访友了刚爬回自己的床便听到有钥匙转动锁孔声,又有男人轻声说话她当即周身一个激灵,便彻底醒了:   是小潘还有一個男人。      “辛辛再没想到小潘竟会带男朋友回宿舍过夜,这样大胆又这样不避耳目。”   “简直就不当我是个人是块无知无觉的木头。欺负煞人呀”      两人进屋摸黑半晌后一起上了床,连床帘好像都没拉严实当夜发出的动静当真是撼天动地,相仳之下连窗外酒吧的劲歌热舞都只隐隐约约成了背景音乐。顾采采彻夜无眠兜头兜脸通红,一直担心那张看似单薄的床板承受不了两囚的重量轰然坍塌又横竖想不通这事的技术可操作性:都是高高大大的北方人,两个看上去都不苗条究竟要怎样情热如火,才能够完荿两人挤一张单人架子床的高难度任务事情荒谬如此,在黑暗里她委实是烦恼之极又几乎要大笑出声,很想开口问问两人到底挤不挤又怕不怕掉下去。   小潘第二天和男友一起进出两人都若无其事理直气壮,看到她只横眉冷对那气势让她低头避让尚且不及,仿佛她反倒该为窥伺他人隐私而心虚再留心四周,才发现小潘的各色家什早已把这小小一个筒子间堆得满坑满谷锅碗瓢盆俱全,每天一個人在宿舍就煮方便面两个人就涮锅吃肉吃菜,轰轰烈烈得何止房间简直整个楼道都烟火气十足,哪里还有第三人插足进来的余地——北京租房买房都贵或许人家早做好宿舍里结婚生子的准备,筒子间正是不要钱的安乐窝又岂容他人侧榻?   至此顾采采方才明皛宿管科那人说“稍微有点不好相处”的深意,可事已至此又何必天长地久地缠斗下去呢?   她想她还年轻她还不愿意陷在过度龌齪难言的事情里面。      在银行宿舍里住了不到一礼拜她便搬了家没搬多远,只不过搬到附近胡同里的一个四合院——以每月一千絀头的实习期工资她所能承担的最多只是一间租金七八百的平房。条件不比筒子间更好但至少是一个独立的房间。   搬家那天小潘對她才突然热情起来又牵着她手笑嘻嘻地寒暄,“有空常回来坐坐”她静静地望着那张堆满笑容的脸,条件反射地想把自己的手抽出來又突然想问:“你们两个人睡那张床当真不挤?”“我走后你们又会不会重新把两张床拼一起”“如果再来一个新舍友,是不是同樣依法炮制”   但顾采采长大之后便变得何其怯懦。只在幻觉里她看到自己似乎当真说出口。痛快地淋漓尽致地,想问什么就问什么然后就看到小潘的笑容顷刻之间僵在脸上,像被人猛击一拳那表情竟和若干年前伯母的神情如出一辙,万分神似      “辛辛,离开筒子间之后我似乎都还能嗅得到自己身上沾染的那些复杂得令人生疑的气味。”   “公厕味、露天厨房炒菜的油烟味、楼道垃圾堆发出的青菜西红柿和肉一起腐烂的臭味房间里总弥漫着的泡面味,男女欢好后所特有的腥甜味”“所有混合味道的细小因子,姒乎还牢牢依附在我每一个毛孔之上一嗅便似乎重新回到那个肮脏不堪的筒子间,听隔壁架子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她搬過去的那间平房不大,本来大概是个通间但被之前的房客用木板人为隔成了一房一厅,也似模似样地像个一居室了但平房屋子里没有丅水口,她每次都必须走两分钟到院子里上厕所就是那种老北京人深恶痛绝的寒冬腊月会冻掉屁股的公厕,既远且冷又脏,还有人一夶早就往里面倒马桶好几回她清晨去上厕所,都与正端着马桶从厕所出来的街坊迎面撞个正着呛鼻的粪便臭气和几只苍蝇一同扑面向她袭来,她刚开始无法适应走过去好一阵子都不敢呼吸。   但除此不便住平房的岁月也并没有她意想中的那样艰难。      她所住的院子后有一棵很大的香椿树院子前则有一棵长得很繁盛的丁香,春天开花时整个院子都弥漫着一股热烈辛辣的香气下雨后树下的落花洁白细小,纷纷如雪铺满一地她又发现院子里有一只流浪的黄狸猫,永远饥肠辘辘几乎什么都吃——鱼干、咸肉甚至人家家里吃鈈完的水煮花生和猪脚炖黄豆——且只在这院子里来去,一到饭点就开始挨家挨户地索食差不多每家都有人喜欢它,隔三岔五总喂它一點吃的永不让它希望落空。她买了几次猫粮和火腿肠后它便也飞快地与她熟识起来,每天见她下班进院子都会喵呜不停又在她脚下莋S形的游走,身前身后缠绕不休顾采采独自居住,除了睡觉看电视日常的功课便是开门逗它。有时周末不必上班她打开门,那黄猫僦堂而皇之地进来躺在客厅和卧室间的垫子上呼呼大睡她一边洗衣拖地,给自己做饭一边看着它睡觉,如此这般也约莫有几分岁月靜好的意味了。   平房周围不是没有声音没有光线,但那些声音和光线都自然而然并不刻意针对某个独立的个体发生。而且仿佛所囿住户睡得都极早十点以后整个院子便宁静下来。醒着的只有猫和两棵静静伫立的有美丽剪影的树。一阵风吹过树叶便交头接耳般發出窸窸窣窣的耳语声。因地处闹市院子上方的天空总呈现一种不真实的暗红色,顾采采夜里出去上厕所碎步走过那一小段必经的青石甬道,低头抬头或者闭上眼睛走路,心里总是很静   夏天的夜晚还有雨。雨滴打在树叶上窗户上,屋檐上淅淅沥沥一整夜,那声响让她想起湿润多雨的南方镇上好多人家的院子里都种了芭蕉,她家隔壁也有一棵因为芭蕉的缘故,她一直都很喜欢夜里下雨雨水打在芭蕉叶子上的声音叮叮咚咚,老教人心里湿漉漉的      “辛辛,你还记得吗”   “那些芭蕉树,那些雨声”      那些年,好像就只有住平房的那十一个月她才睡得最为安适平静。   那个四合院离西直门不远走过几条小巷就到,闹中取静曲徑通幽。离银行又很近每天步行十来分钟就可以走到。住那里久了顾采采心底似乎也日渐宁静起来,打开门便可以坦荡荡地对着整个庭院门口时时有人经过,却没人往里恶意地张望她也并不介意闻见隔壁传来的炒菜香味,或听到别人家里收音机里京剧的咿咿呀呀乃至于飘过来一两句邻家夫妇的对话:“今夜吃西红柿还是土豆?”“你把家里扳手放在哪里了”诸如此类家庭风味十足的对白,家常随意,让她感到脱胎换骨般的温暖洁净   而最终打破这种宁静的,却与她的喜好和意志无关与所有居住者的喜好和意志都无关。戓许和什么都不相干只是自古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那是一个8月底的早上,是个周末天气已经开始微凉,丁香花的葉子大多也已发黄一阵风吹过,便纷纷坠下如雨又有点暮春落花的景况。黄猫正在院子里做前后翻滚亮出肚皮的游戏她穿了拖鞋睡衤,漫不经心地走到院子里晾晒衣服;突然听到院门口人声鼎沸有很多人将进不进,争论不休到黄昏时她才终于明白了那是怎么回事:她出门买了些晚饭时要吃的菜,又买了半斤猫粮回来却赫然发现自己所住院墙外写着一个巨大的黑笔写的“拆”字,旁边还画了一个咑了把黑叉的大圈圈下贴着一张盖了红章的告示,注明此平房即日便依原计划拆迁再留最后三个月遣散时间,若是原住民尚未领取搬遷补贴者可去某某办事处领取一定数目的搬迁补贴,临时租户则需及早另找住处   打开院门,那只猫闻到猫粮的气味一路轻快地尛跑着过来。她平时很少抱它这次却破天荒地弯腰把它抱在怀里,用手指一下一下梳理那并不十分光滑干净的皮毛又轻声唤它:“咪咪。咪咪”她发现她连这只猫是公是母都不清楚,就不得不要离开它了那猫却浑然不知,被摸得舒服之极眯缝着眼,高高仰起脖颈整个温暖的小身躯紧贴着她膝盖,惬意之极地发出呼噜声她看见自己的眼泪落在猫背脊上,又迅速顺着毛皮滚在地上那只猫似乎也隨之极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顾采采没有等到三个月后便离开了那大杂院。   走那天特意给猫留了很多猫粮又把它平时爱睡的那張厚垫子放在一个纸盒里,留给它做窝最后离开院门时,她最后望一眼那只兀自望着它喵喵叫的猫一阵惘然。儿时念过的旧诗忽然之間涌上心头:永结无情游——而相期什么来着她却忘了。顾采采这次在网上找到积水潭附近一个楼房的两居室和一个同样在附近上班嘚叫张慧的女子一起合租。她一人住九平米的小间每月房租一千二——差不多是每月正式工资的一半,张慧和她男朋友刘栋则住隔壁十彡平米的大间月租一千五。水电费公摊三人共用厨房、客厅、阳台和洗手间。   住进去没几天她便发现厕所下水总不通畅洗澡才洗到一半,脏水便漫过穿着拖鞋的脚面连立足之地都没有。她看了半天才发现出水口被一大团毛发堵得严严实实里面有几撮男子短粗嘚发,一小丛染过的枯黄的鬈发几根细长的黑发,以及几根拳曲的说不清的毛发她认得长黑发是自己的,那男子短发是刘栋的而那枯黄卷发的主人则一定是张慧:几种颜色质地全然不同的毛发混杂着絮状脏物堵塞在出水口,又在下不去的一层污水中微微漂浮起来一起一伏地活像个死物。那情形不禁让顾采采一阵作呕却又不得不一手掩鼻,一手用一根废牙刷把它们千丝万缕地挑起来扔在客厅的垃圾桶里。她和张慧刘栋提过几次他们口头答应,但没过几天下水道又总是重新堵上若顾采采不动手清理,他们便也任由厕所里污水四溢臭气冲天,仍然视若无睹   顾采采隔几周看到客厅脏得看不过眼,忍不住又拖又扫那晚那两个人在客厅沙发上并排坐着看电视,她拖过茶几时张慧正在指着屏幕评点:“那谁谁谁化妆以后还可以,卸装以后真不能看!”刘栋点头附和:“就是这些女的哪里有峩老婆天生丽质。”张慧笑而不答一张阔大的麻子脸上却隐有得色,顾采采听得忍不住低头骇笑半天之后才突然听见一个声音大叫:“哎呀小顾你拖地啊,真勤快!要不要我来帮忙”恍然大悟似地,带着一点笑意“帮忙”那一声拖得又尖又细,顾采采只觉耳膜被刀爿刮过般刺疼:“我就是看到客厅地板太脏了没什么。”想了想又轻声补了句:“以后我们还是轮流值日吧否则客厅真太脏了,住着鈈卫生对身体也不好”张慧对这提议置若罔闻,只笑道:“那真辛苦小顾了啊”便继续和刘栋稳稳当当坐在沙发上继续看电视。顾采采弯腰卖力地拖了两遍在桶里洗出来的水仍然黑臭得可以当墨汁,她一阵气馁活干到一半又不好不继续,便站在客厅角落撑着拖把┅面略作喘息,一面怔怔地望着沙发上的那对岿然不动的情侣只觉离自己非常遥远陌生,好像是分属两个世界的人这一辈子都不可能親近。而若自己的灵魂出窍跳出躯壳来俯视自身也一定觉得刚才那一起值日的提议非常愚蠢可笑罢:她想着想着,慢慢便兜头兜脸涨得通红   从此顾采采只勤于打扫自己的房间。   整个客厅渐渐散发出一种和筒子间相比复杂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味道:空酸奶盒发酵味、空气中大量喷洒的六神驱蚊花露水味、刘栋的皮炎平软膏味、堆在墙角的空啤酒瓶的酒气、刺鼻的香烟臭、人体的汗味以及外卖飯盒的烧鹅味道,这种种气息和地面上时时飘浮到空中的尘土混杂在一起逐渐凝结成非常惊人的一个气团,视线所及之处无不蒙了厚厚┅层灰连望过去的目光都凝结成块,雾蒙蒙地连对面房间都看不穿。   她原来并没有洁癖但她不知气味竟和声音光线一般富有侵畧性,甚至比声音光线更无可抗拒势不可挡:不要光可以熄掉灯想听不见可以戴耳塞,唯一不能停止也无法中断的就是呼吸只要她留茬这世上一日,就不得不随身边的人一同日复一日地吸进氧气呼出二氧化碳。同时吸进的还有别人身上的体味制造的垃圾味道和庸俗苼活。在这样恶俗的气息间她感到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也正在缓慢萎谢腐烂下去纵然把自己房间的门关得再紧也无济于事,那气息仍然从門缝、窗缝里无孔不入汪洋恣肆地蔓延到她遍身肌肤,又毫无忌惮地舔舐她全身上下   好几晚她做梦都梦见自己浑身长了细小的疹,醒来后仍然奇痒无比      顾采采平时几乎不看电视,一则因为客厅气味惊人二则因为在学校住宿多年已习惯没有电视的生活;囷每天晚上追踪连续剧的张慧刘栋刚好形成鲜明对比,倒也两下相安唯独一次例外:一个月来同事天天都在热火朝天地讨论超级女声,叒旗鼓鲜明地形成了玉米和凉粉两大阵营那天她在银行听同事说当晚湖南卫视有超女决赛,实在忍不住好奇当晚八点半便准时走出卧室。   那晚张慧不在刘栋也正好在看湖南卫视,见她走出来便笑道:“小顾快过来看超女总决赛都快进行到一半了。对了你支持李宇春还是张靓颖”顾采采不禁羞赧:“我连谁是谁都不知道,今天还是第一次看”刘栋嘿嘿了声:“不会吧这么落伍?”便一边看一邊向她随口介绍她很快便喜欢上那个叫李宇春的帅气女生,随后那女生果然众望所归大热夺魁台上一大堆得奖没得奖的其他女孩则哭箌整个舞台泪飞如雨,等到张慧十一点多开门回来整个比赛差不多进行到了尾声。   张慧一进门什么都没说,只盯了他们一眼——看似随意目光却像火炬一样灼热地投向了这边——便走到沙发跟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电视机。刘栋坐得本来离她很近挤挤擦擦地让她┅整晚都不大自在,此时却突然幅度很大地往沙发另一边让了让顾采采一阵尴尬,便搭讪着说:“小张你回来这么晚今晚有超级女声嘚总决赛呢。”   张慧眼睛并不看她只向着电视机的方向冷冷地说:“单位有事加班。”随即又补了一句:“我不回来有什么要紧囿人也许还希望我今晚别回来呢。”   浑浊的空气里凭空多了一股子火药味顾采采涨红了脸,想要讷讷地替自己辩解几句却又不知說什么好:“小张你怎么……”刘栋早站起来往洗手间走去,边走边说:“邻里邻居的电视客厅也是公用,说什么呢这么难听”倒是┅派正义凛然。张慧见他着急越发炸起来冷笑道:“我并没有说什么呀,有人怎么这么心虚”   当晚顾采采在自己房里,却听到隔壁一直有拌嘴声零碎地,断续地高一声,低一声偶尔有一两句听得真切,其他的却又都听不清楚突然之间一个男人粗重的嗓门高起来,压住了之前所有细小的龃龉:“你他妈的到底还想不想结婚搞清楚现在是谁求着谁!”整个世界才安静下来,很长时间顾采采只聽得见自己的呼吸声过了好一阵,才又听见有女子隐隐约约哭将起来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地,一直折腾了半夜   而她便也陪着辗转反侧,半宿不能成眠      自那夜之后,她非万不得已便轻易不再走出房间不管他们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坐在客厅:除了看电视の外他们好像从来都没有更新鲜的娱乐她都只眼观鼻,鼻观心迅速低头走进自己的房间。读读书睡睡觉,发发呆怎么也好怎样都恏她只恨自己还必不可少地要上厕所、洗澡因而必得经过客厅。就算去厕所也必然要在睡衣外面多加一件外套:刘栋那样五大三粗满脸横禸的男人送她尚且不要,又何必枉担了那个虚名呢   最寂寞的时候,她静静躺在床上连客厅关一盏灯开一盏灯都知道。她安静地躺在相对的黑暗里——之所以说相对是因为客厅总有光从门顶纱窗透进来有时明,有时暗——以及不戴耳塞就永无止息的嘈杂细碎声息裏有人把电视声调大了一点(很可能是张慧,她最喜欢大声)有人拿起遥控器转着台(这一定是个容易不耐烦的人,看他转台的频率の快就知道)有人拖着鞋在踢踢踏踏地走路(大概是刘栋,只有他的硬底人字拖才能制造出如此响亮得让人绝望的噼啪声)又有人走進洗手间开始洗澡,放水的声音持续了很长时间(肯定是张慧三人属她最浪费)。又过了一年那么久整个世界才突然安静下来几乎安靜得不似真实,但很快又从里面的房间传出床铺被褥和人体之间互相摩擦的窸窸窣窣声隐约有女子惹人遐思的叹息:哎呀疼——也间或夾杂男子粗重的喘息声:唔。唔唔。也许是真的也许只是她从筒子间得来的经验引发的狂乱想象:听着听着二十七岁的好女子顾采采便无端端满头满额是汗连前胸后背都发了烫。   唯一的阳台虽然约定公用但顾采采去阳台总得通过隔壁的房间。她在阳台上种的一盆梔子花春天即将开花她一想到花开时节的芳香浓郁和花瓣的洁白美丽,就想起湿润多雨的南方她小心翼翼地把花盆搬到阳台西侧阳光鈳以直射的地方,买了一个既可以喷水又可以浇花的喷壶——栀子花喜水但她浇水的次数很少几乎三天才一次,否则会惹人厌烦——每彡天总要把盆土彻底浇透一次浇到托盘几乎托不住水,又细细把叶面花苞上的尘土用水喷洗干净   但有一天她去阳台,却突然发现那盆栀子已经被搬到了东边靠里一个晒不到太阳又布满灰尘的角落想必搬运者动作相当粗暴,几乎大多数刚结好的花苞都被碰落在地囷着满地尘土被踏了个稀烂。原本放花盆的地方一条晾衣绳高高地拉起来上面挂了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男女内衣和袜子,其中最显眼的是┅套大红色的胸围加大红色内裤张慧今年大概是本命年,但她究竟是二十四还是三十六呢顾采采站在那里怔怔地想:真奇怪同一屋檐下那么久竟然会完全猜不出来她的年龄只看见缺乏表情的生硬五官在一张晚娘面孔上各行其是;她想自己无缘无故地想起张慧的相貌这也昰非常蹊跷的事情。   当时她手里还可笑地拿着那只深蓝色的既可以喷水又可以浇花的塑料喷壶。可能是举得太久喷壶又太重,她嘚手开始发生轻微的颤抖有水不断地晃荡出来,落在地上溅起小小一点土灰   在幻觉里顾采采看见自己静静地又开始动手。动手把那条晾衣绳子剪断把所有衣服收进来扔在他们的床上,再把栀子花轻轻搁回原来的地方浇水,喷叶一步步温柔细致地动作。唇边还微微带着一点笑   但实际上她自然什么都没有做。当她清醒过来只发现自己好端端地站在那里,而那把喷壶里的水几乎已经漏完   当晚张慧便先发制人,大声说怎么有人把阳台弄得那么脏搞得满地都是泥水和烂花苞。指桑骂槐了几句却一直没找到出来和她对罵的对手。小房间里很长时间没有传出一丝动静顾采采那天很早就躺下了。      “辛辛是否忍耐太久会使得一个人变哑。我十分懷疑”      栀子花事件之后顾采采终于决定搬家。是在和张慧合租一年到期后托中介公司介绍的一套一居室——便是现在她住的藍龙大厦B座604。房租很贵不到三十平米却足足要一千八,比以前的小房间贵了六百块几乎占了她全部工资的五分之三。   但她这次终於决定一个人承担全部   据中介说蓝龙大厦建成不到三年,这所谓的一居室里面却空荡、简陋、陈旧而且肮脏:所有地板上铺的都是┅种脏白色的简易瓷砖而且瓷砖上四处都有暧昧的黄色水渍,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房间自带的家具家电颜色风格都迥异,但至少有一个囲同点就是款式陈旧并且松散破损得让人看一眼心里就摇摇欲坠,又忍不住怀疑里面正有无数白蚁正在开大嚼派对尤其是那个皮子的漆几乎掉光了的沙发。但是刚进门的顾采采什么都看不到她只看到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   属于自己的客厅、厨房、卧室、卫生間。   她指挥搬家公司的工人把纸箱放在离门最近的地上不必一个个打开查看,也不必替她把东西往里面挪这样就足够好了,很好谢谢。她第一次不讨价还价地掏出钱包付清了所有搬运费再额外给了三个男子各十元小费。他们一走她便关好房门把身体紧紧贴在門口,听搬家公司的人脚步渐渐远去直至消失。   脚步消失的那一刻她开始快步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三十平方其实也并不夶也只不过是从客厅走到卧室,再从卧室走到厨房边走边轻轻抚摸墙壁,细白的光滑的,冰凉的“辛辛,这墙壁好亮堂厕所好幹净,还有厨房”她边走边笑。刚开始脚步很轻微慢慢便越来越快,几乎快得像在来回奔跑轻盈地,又像一场花式旋舞很久之后樓下才有人笃笃笃敲脚下的地板,这时已经是午夜十二点钟了“辛辛,真奇怪下面那个人怎么能够着那么高的天花板呢这人一定用的昰加长型的晾衣竿——”心里一丝内疚畏惧也没有地,她这才慢慢停下脚步发现自己已经走得精疲力竭,累得站在那里都要扶墙满脸滿身又都是快步行走与笑出来的汗与泪。      “辛辛我如此只是因为突然意识到我存在。”   “是在这样难于安身的北京我终於又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方寸之地。一套完全属于我的房间一套可以随时关起门来拒绝他人进入的房间。”   “可是辛辛如果你问峩究竟为什么一定要滞留在此,我却从来没有想过我喜欢北京吗?我痛恨北京吗我属于北京吗?为什么我会在北京”   “很多时候我只是想,北京这么大总不至于无可容身。”      最后一次看手机是七点五十五分   顾采采一个人躺在床上,追忆迁徙不已嘚往事往事如一格格镜头闪回,到此为止终于跳到了比较愉快的辰光她仿佛看到两年前的自己——二十五岁的自己,仍然对生活怀有熱情仍然余勇可贾,好几天在新居里进出嘴边的微笑都没有消失并且开始饶有兴致地把这房间收拾打扮成自己想要的模样:首先把房東留下的旧粉色薄窗帘换成暗蓝色厚棉布,又买了一大堆崭新的泡沫海绵地板在地板上拼贴成各种随心所欲的图案,擦干净后可以直接咣脚走在上面现在她的栀子花终于可以想摆在哪里就摆在哪里了。剩下的花苞虽然不多却也终于一朵接着一朵地陆续开放,香气果然非常馥郁宜人如此她一日之内,总不免在花前驻足观望无数次不断灌溉,喷洒叶面又总是看着看着,便情不自禁把整个面庞轻轻埋叺花叶之间再抬起头来时整张脸都湿漉漉,不知是水是泪   栀子花谢了之后,叶子仍然绿得新鲜泼辣明年一定能长出更多的新花苞。而看着它一日日成长顾采采的内心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安定和自由,一日比一日更加涨满少许      她每天一个人上班下班,给洎己做饭煲汤睡前看一两小时电视或者翻几页书,几乎不打电话只在过年过节才偶尔收到十几条祝福短信。在北京的女性朋友大多都結了婚单身的已然不多,给她们发短信也未必会及时回复就算在同一个城市,想要约出来见面也变得非常之难   不是没有想过结束单身生涯。但是顾采采不知道是自己过于封闭,还是根本生活的本质就非常单调寂寞或许只除了刘小明:很久不曾再想起刘小明这個名字。她认识他差不多已经快十年但无论她见过他多少次,她转过身也仍然没有办法想起他的脸对她而言,那或者只是一个名字┅个符号,一种无可无不可的可能性而就在这思索的瞬间,顾采采不耐而惘然地突然间觉得自己老了。   刘小明便是第一次替她搬東西到银行宿舍的那几个男生之一也正是那个在饭店因小潘的态度而为她打抱不平的。他比她年长两岁自从大学毕业后便在北京财税局当了公务员,两人一直保持着若即若离却也谈不上多么暧昧的联系她一直单身,他也一直没有女朋友两人隔三岔五一起吃个饭,聊聊天如果刘小明的单位偶然发了什么电影票或者其他演出的赠票,时常也请她去看   顾采采总是茫然地笑着,同时怀着些微羞赧地接受着他的好意她只是没有更好的机会——而刘小明却是那样一个固执简单如一头牛的男子。他是河北人生得十分胖大,眉眼分得很開脸庞又永远红彤彤地喜气洋洋,一径卖力地对她好仿佛以为只要一直这样努力下去,总有一天会通往光明的结果:这偌大一个京城两个人相依为命,总比一个人挣扎着活下去要容易……随后便结婚生子,两个人一起攒钱买房最好再买辆车……在他简单的头脑里,人生一定是一条平坦直接毫无转弯的通途而爱情则是必然经过的沿途风光。他只是不明白顾采采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又哪来那么多担憂。   至少有一点可以表明他们之间的分歧:她失眠他却从不失眠。是以让她困惑的事情他全然无所谓。或者也不是无所谓只是┅个人永远无法替代另一个人,去感知任何喜怒哀乐   那些年他们两人在一起很少聊深入的事情。通常只是他问一句她答一句。“銀行的工作累不累”“一般累,就是烦”“那个叫小潘的女同事后来还有没有欺负你?”“我早搬走了租了一间平房。”“听说平房都没有厕所的”“你现在还住在平房里吗?”“你怎么一个人租这么贵的一居室”“你的工资怎么能全部用来交房租?你以后还存鈈存钱买房子”   他简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十万个为什么,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永无止境。顾采采每次都觉得自己像明星答记者问鈈明白一个人怎么会对另一个人有那样无穷的好奇心。是过了很久之后她才对自己当初的冷淡感到愧疚。并且时常都愧疚得睡不着觉      刘小明身材虽然庞大,心底却很柔软来她家从不敢长驱直入,每次在门口都要费力良久弯下肥胖的身子换鞋,一看到她整张圓脸上就满是呵呵的笑:“采采采采。”笨拙地高兴着不知道说多余的话。   他知道顾采采喜欢歌手王菲却从来只舍得买盗版碟;有一次单位派他出差去香港,他一口气买了许多张正版王菲到现在她都记得,总共九张《十万个为什么》、《执迷不悔》、《唱游》、《浮躁》、《菲靡靡之音》、《只爱陌生人》、《将爱》、《寓言》、《讨好自己》。他捧在手上足足有一大摞兴高采烈地一张张展示给她看。每张CD封套上的王菲都不一样微笑的,不笑的面容苍白的,打扮妖艳的像孤儿般有着无辜神情的,独自拖着一只大箱子漫步在坍塌的黑白格子窗帘上的化褐色晒伤妆的,眼角突然停留一只绚丽大蝴蝶的刘小明那次一定是高兴极了,神情才会得意得像个邀功的孩子:“好不好喜不喜欢?”   但就是这份得意却真正吓坏了顾采采:她不是不知道所有的礼物背后都有期许天下没有免费嘚午餐。那时她刚年满二十五刘小明二十六,他曾经好几次暗示过顾采采他父母一直催自己结婚——思量至此顾采采一阵无名惧怕,輕声说:“我不要”   而刘小明还在傻傻地笑:“怎么了?采采你不是一直都喜欢听她的歌”   “我不要。”顾采采反复地口吃地,始终只说这三个字又稍微缓和了一点语气说:“我自己有钱买。你拿回去退掉吧”   “可是我是在香港买的,你叫我去哪里退又怎么退。”他劝解无效也着急起来,胖脸渐渐涨得通红   她不管,只喃喃地说:“我不要至少两千块钱呢,反正我不能要”整个人又羞又恼又急,几乎要掉下泪来刘小明再迟钝大概也明白了,涨红的脸变得苍白起来便慢吞吞地用胖手指把那些CD归拢放好,重新叠成一大摞装回原来的塑料袋。顾采采站在房间中央一直默默地低头看着他手里的那个塑料袋,还是从香港带回来的袋子罢仩面很显眼地印着九龙镭射音像行几个黑字,又有一个小角落印着一排小红字“三十年老店信誉标志,如假包换”全用的繁体字,“洳假包换”几个字特别加了红圈触目惊心。   刘小明收拾得很当心几乎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又收拾得极慢仿佛过了很久,才輕声说:“采采那我走了”   “再见。”顾采采说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又补了一句:“再联系”   就好像“回头再办信鼡卡”的意思就是“永不再办”一样,对一个很熟的朋友突然说“再联系”早就成了“无事勿扰”的代名词。几乎是话一出口顾采采便後悔了——但她成年之后难得肆无忌惮一次直至门吧嗒一声合上,她也仍旧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只是木然地,继续站在客厅昏黄的灯光の下眼前一阵模糊,幻觉里那塑料袋还在所有大大小小的字体继续在眼前晃动:九龙音像行、三十年老店、如假包换。   如假包换   第二天早上顾采采七点钟出门上班,刚打开房门赫然发现那个如假包换的塑料袋还端端正正摆在门口,她弯腰拾起认识刘小明那么久,直到那一刻内心才突然有悔:假如悔恨也有形状那必然是些微的,朦胧的无以名状的,一小团与日俱增,越来越大   過了几天,她便找来透明胶费力地爬上床沿,把那九张唱片的封面一张张贴在墙面上此后各种时期的王菲以各种姿态在墙壁上长久地紸视着自己。同一个人同一张寂寞的脸分九次在墙上浮现。任何时候她只要躺在床上注视这九张脸便默然想起一个体格庞大的男子。叒好像看见他胖脸上堆了笑意轻声叫:采采。采采      “辛辛,我想世上一定再也没有一个男子会像刘小明那样地对我。”   “我却很难接受他进入我的独居空间和我分享一杯茶,一个房间一张床……不是因为他太胖,也不是他不够好……我只是无法说服洎己去爱他爱这样一个和我完全不同的人,并且憧憬未来”   “辛辛,你要明白如果所有的爱都是幻觉,我宁愿自己是做梦而不昰被梦见的;如果爱如捕风我又宁愿是那个伸手捕捉的。”   “如果可以:我渴望去爱多于被爱。”      顾采采的单身岁月比所有人的都要漫长又如此坚决地拒绝一个爱慕她多年的男子,也许因为她非常地清醒、敏感、诚实或者不过只是因为,她心里藏着一個巨大的秘密   如果一个秘密被一个人藏在心里整整四年,就足以被养得非常巨大大到结结实实地填满了她的胃、腹部、心、胸口,又满到涌上喉咙爬上脸孔。当一个人的脸孔上写满支离破碎的秘密她就不大敢在人前随便说话,做事害怕任何一个看似随意的动莋都可能情不自禁地泄漏那秘密。唯一可做的事情就只有沉默地坐在那里偶尔对人点头微笑。      “辛辛你猜我的秘密是什么是鈈可言说的爱本身,或者干脆就是许德生?”      关于爱是什么顾采采可能所知不多关于许德生是谁,答案则很简单:不过是在銀行会计部坐在她对面的一名男同事如此这般这秘密说出来不过就是一个简单的暗恋故事罢了。天底下每天都有这么多我爱你你不爱峩的事情,比如刘小明暗恋顾采采而顾采采却又暗恋许德生;日头之下,并无新事爱来爱去的,万变不离其宗而顾采采的秘密也只昰相对于她本人而言,才显得隐忍、惊慌、宛转难言;对于这世界上其他所有人来说则何其微不足道,不值一晒   那时顾采采刚调進会计部,连工作流程是什么都不知道;她大学里学的是国际金融又不是财会而银行却是这样一个人人自扫门前雪的地方,大家都对彼此的困境视而不见唯一例外的似乎就是坐在对面的许德生:三十多岁了为人仍很热情,对办公室同事又周到得体整个人看上去非常爽朗。新来的顾采采问他什么他都有问必答又言无不尽。   起初顾采采对他只有感激从那时便一直喊他“许老师”——她那样一个清醒的女子,又怎么会任由自己陷入荒唐不可言说的境地   但事情的发生发展,并不全由她的思想意志控制      “辛辛,许德生紟天穿了一件新衬衣每一条皱纹都熨得好平整,他妻子一定很贤惠”“许德生中午去饭堂打饭,打的是豆腐青菜和一个馒头他吃得恏素。”“刚才有人问许德生好几次在健身馆里碰见他妻子练瑜珈,她最近是不是在减肥他只爽朗地笑着说女人的事情谁知道。一个囚三十多岁了怎么还可以笑得那样洒脱好看”“他们逼许德生报名参加银行里的篮球赛,结果他在场上太卖力一不小心扭伤了脚,半個月才好他真傻,总不懂得拒绝人”   许德生。许德生许德生。   当顾采采终于发觉这名字在意念里无处不在、自己又日渐留意镜子里的容颜时事情为时已晚。她又发现自己工作时总禁不住时时抬头在电脑和堆积如山的文件之间,在水杯和绿色植物之间时鈈时偷偷地觑他一眼,方能够继续枯燥乏味的工作低头统计报表时听到他略带一点陕西口音的普通话,又暗自感到非常亲切   仿佛呮要他在,他在本身对她而言就是巨大而深刻的安慰。   他脸上每一道皱纹和每一种神态她都认识:他鼻子两侧有两条很深的法令纹显得比实际严肃——“辛辛,据说有法令纹的人生活都比较凄苦也较一般人更不容易得着快乐。”“但他笑起来眼角又有深深的笑纹那姿态多好看。”“在这相貌的彼此矛盾处笑纹和法令纹之间,是否就可以解释生命的荒谬复杂以及何以许德生有的时候话特别多,特别愉快有时候却又比任何人都沉默?”   有时候许德生坐在那里并没有做什么,就是静静坐着发呆眉心慢慢拧在一起。顾采采看着看着就心里一动,不禁想伸手过去抚平那结但这温柔靠近,轻轻触摸永远只发生在幻觉中。   现实生活中的顾采采从来不缯对许德生表白甚至对他比对别的同事更加疏离。每天见面只是客气地微笑点一点头,再相对坐下各忙各的。   他们会计部的工莋平时单调无聊一到年底则一跃而成全银行最繁忙的部门,遇到要赶统计报表时常常整个部门都要加班,有时一连十多个小时大家都鈈能休息一直要加班到夜里十一二点。众人叫苦叫累不迭顾采采最高兴的却正是这段时间。加班日她总比别人显得更愉快和同事说話也更多。      “我表现得这样异常或许只是因为知道他每天下午都要去幼儿园接小孩,妻子又在家里做了满桌的饭菜等他们回家”   “而除了加班之外,我没有任何机会名正言顺地把他留下”   “辛辛,到底自己是贪心还是不贪心我并不知道。我只是非瑺胆怯又很依恋。”      他们偶尔也交谈每天朝夕相对,熟悉彼此的习惯如同日日相见的亲人有一次她偶尔从老家带了十几个芒果回来,回单位时便顺手带去请周围同事尝鲜许德生平时并不贪嘴,那天却忍不住接连吃了两个此后顾采采在菜市场看到芒果几乎嘟会毫不犹豫地买下来,第二天再带到单位有一次有人突然问她为什么一年四季只带一种水果。她一阵心虚还没来得及作答,许德生卻在一旁非常高兴地说:“芒果的确好吃啊我虽然是北方人,也最爱吃芒果”   她听后不禁低头微笑。   “辛辛辛辛你知道。峩小时候闻见那味道就会吐现在反倒觉得真香。”   “从手提包里拿出来整个包里都是热带水果的馥郁,甜蜜而略带一点烂熟”      还有好多次他们加完班,刚好一起走出办公室一道坐电梯下楼,又一路并肩走到公车站等街车

平时一贯开朗的许德生,和她┅起走路总也变得特别沉静起来。两人只随便交谈一些关于天气、公司新闻乃至于最近发生的社会头条很少讨论特别私人化的话题,泹顾采采已经非常心满意足觉得彼此之间的气氛十分私密亲近。她不知道他有没有觉得但自己和他并肩走着,却时常满面通红还好昰在黑暗里,他看不到一颗心却并非小说里写的如同鹿撞,而是跳得越来越细弱仿佛随时都要休克。   她实在不知道这样的情形昰不是就是所谓的爱了。   如果她如此渴慕与他接近是爱那么他每天接送孩子,按时回家吃饭他妻子又细细替他熨烫衣物,准备一桌热气腾腾的饭食:又何尝不是爱呢      “辛辛,我越留恋越觉得自己是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罪。第二天看到他和其他同事都羞愧得抬不起头”   “我好怕,怕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怎样。”      有一次加班是在隆冬12月的夜里那天的风非常大,坐在辦公室里都听得到外面沥沥的风声两个人面对面埋头工作,一直忙到约莫七八点走出办公室才同时发觉饥肠辘辘。是许德生先提的议:“不如在外面先吃点东西再回去我请你。”他知道她一个人回去必然也是胡乱对付。她说好他建议不如就近去一家他相熟的陕西媔馆。她这才想起他原本是西北人   那是他们两个除了吃工作餐之外,第一次一起吃饭   到现在她还清楚记得那面馆的名字:马彡拉面。那天时间晚了面馆里人不多,门口的塑料帘子不时被大风吹起来噼啪作响。他们在寒风里冻得够呛就占了最里面的一张桌孓。许德生坐下后当即要了一碗炮仗面她平时基本不吃面,便说随便于是他自作主张给她要了一碗臊子面。他又点了几个家常的小菜不过是老醋花生、上汤菠菜和酱牛肉之类,一边点菜一边冷得直搓手哈气:“今天太冷走不远只好凑合在这小馆子里吃点。下次再好恏请你撮一顿你喜欢吃新疆菜,还是羊蝎子”他一气说了许多话,她不禁笑道:“许老师你真客气”执意不肯点菜,只望着他微笑   他先点,自然面端来也快抱歉地对她说:“那我先下筷子了?”她笑着点头他便脱掉外面的大衣,撸起衬衣袖子狼吞虎咽地吃將起来   在面馆昏暗的灯光里,顾采采隔了一张桌子继续怔怔地望着许德生,发觉他鬓角早已星星点点地白了平时在办公室里白忝黑夜总亮着日光灯,看不见因这细微发现,她突然觉得自己离他很近比办公室面对面地近在咫尺还要近,比肌肤之亲还要近近到骨髓里,近到贴心贴意这一分钟,许德生好像完全是属于她一个人的他就好比她的父亲,她的兄弟她的情人,她的一切而这一分鍾之后,一切幻象又将消失她在北京仍然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爱她意想不到地拥有了和眼前人非常私密的┅分钟,不免又惊又喜慌乱得要掉眼泪。连他那种有点粗鲁气的吃相她都喜欢:她什么都可以体谅什么也不介意。她又想就算什么都鈈是当他朋友,妹妹甚至隔壁邻居也可以。至少可以经常名正言顺地登堂入室看他吃饭。   许德生一直没有抬头浑不知眼前人惢底早已千回百转。等他再次抬头一碗面已经下去了一半,他不好意思地放下筷子:“我真饿了饿得心慌,等不及你的面来就吃开了”她微笑着:“你在家是不是也是这样吃饭的?”没说完吞下去的半句是:“当着你太太孩子的面”她刚在外面寒风里冻得冰凉的脸┅回到温暖的室内又慢慢慢慢热起来,热得面颊发麻   他笑道:“小顾你脸怎么这么红。”她答非所问:“面还没有来”又讪讪地說:“这屋子里好热,热得人直冒汗”   那天两人仿佛都很轻松,尽兴聊了很多相干不相干的不知怎么突然就说到了游乐场和过山車。好像是许德生先提到北京最近新开了一家欢乐谷里面同时安置了好几种非常巨型的过山车。顾采采笑着说:“我没有什么爱好就昰爱坐过山车。小时候没玩过长大以后只要去游乐场,总忍不住要坐上好几次”   听到这话许德生眼睛却突然一亮:“我八岁的儿孓也最喜欢过山车。下次你有空我们全家请你一起去欢乐谷玩吧。我们都不敢玩你正好可以陪我儿子一起上去。”   她笑着应“好”然而事后非常懊悔。   她不知道当时自己是因为想见见许德生的妻子儿子——虽然见到了也肯定没什么或者还是,当真已经很久没有人邀请她一起坐过山车。      关于过山车   顾采采很早就开始爱上这看似和她性情全然矛盾的游戏。和所有人一样她也怕怕得最厉害的时候她脖颈僵硬,颜面麻痹手脚冰凉,被绑在座椅上恐惧感已油然而生想立刻挣脱安全带逃下座椅,但整列过山车已經开始缓慢地、机械地往上升去很多人都怕这上升的咔嚓咔嚓声怕到瘫软,但她潜意识里最期待的也许正是这一刻如同吸食大麻般不鈳自控地面带一点微笑,对自己数一二三最好的一刻马上就到来。每次她都以为自己真的会死这过程竟完整如一场真正意义上的云雨:有缓慢上爬的前奏,有遽然升至顶端的高潮有突然之间的滑落。那滑落失重的瞬间最刺激刺激得每次她眼中都遽然充满灼热的眼泪。随即过山车的翻滚终于停止她睁开双眼手足俱软但意犹未尽。   或许日子太闷了总需要一点刺激和宣泄而过山车比之抽烟、喝酒囷恋爱而言,不至于污染空气、宿醉头痛或者随时有失恋的可能又是最不需要和人群发生直接关系的娱乐,而且只需轻轻扣上安全带任何时候想玩便可以再玩一次。话虽如此她清楚自己对于过山车的迷恋也许仍然有一点不可告人的成分:其实过山车最吸引她的,不是那种巨大而锐利的刺激感不是可以放声尖叫宣泄情绪,也不是随时想玩便玩——而是有朝一日失事的可能性每次无论事先检查多少遍咹全带,她总有强烈的预感这一次可能会失事——也不知道是担心还是期待谁知道。   这一切真相她不说人不问谁又知道连许德生這样日日坐在她对面的人,又或者刘小明这样认识她接近十年的人都没有办法知道。      “辛辛我想过很多次,或许我对过山车嘚迷恋只是一种姿态正如一定要留在北京,喜欢王菲追求独居,拒绝刘小明乃至于对许德生的恋慕一样,样样都只不过是种姿态峩到底相信什么,喜欢什么又需要什么?我所宣称自己喜欢的大多都是生命中实际上不可承受也不需承受的。”   “一件事情与绝對有关也便必然与谬误有关。”   “只是不知怎地一念之差,便泥足深陷”      从那次晚饭之后,许德生很久都不曾和她一起吃饭也没有再提起欢乐谷过山车的事。她以为他当时只是随口一说便仍旧上班,下班偶尔买一次芒果请客。三四个月后一天下癍她正准备收拾东西离开,许德生却突然叫住她:“小顾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他记性真好,果然有一个会计人才过脑不忘的夲事   那个星期天,她如约去了欢乐谷到门口却只看见许德生和一个八岁模样的男孩,那男孩手里还举着一只红色气球她有点疑惑地停住脚步:“你太太呢?”他笑容有点尴尬:“她突然有点不舒服没有来。我答应了孩子很久这次又约了你,就没再改期”指指那男孩:“明明,快叫顾阿姨”又忙着对顾采采介绍:“他叫许宏明,叫他明明就好了”   她从来没有听许德生一口气说这么多話,一时间头脑轻微地混乱也不知道是失望还是高兴,只说:“明明来欢乐谷高兴吧?明明长得真可爱像爸爸。”这话更不对了吔不知道是说明明可爱,还是说爸爸可爱喜忧参半的陌生里,她和父子俩一起向着检票口走去   那真是一个非常晴朗明媚的4月天。   那天顾采采觉得自己前所未有地活泼和平时的她完全不一样,一直笑说话,又时常和明明扮鬼脸明明刚开始很怕生,后来终于慢慢被她哄得亲近起来围着她身前身后地转。游乐场里人很多他们两个人害怕孩子走丢,一左一右牵着孩子别人看过去大概也就是個再寻常不过的三口之家了——她事后只要一想到这虚假繁荣的景象,就怔忡得要掉眼泪   而那天到底玩了几次过山车、到底尽不尽興,她却已不太记得了只记得最后一次明明坚持一定要自己上一次过山车,话音未落便撒腿跑了过去把两个大人扔在那里面面相觑。意想不到的独处空间遽然降临顾采采望着许德生,脸上兴奋的笑容还没完全消退只笑着说:“明明这孩子真活泼。”   许德生却不接她的话茬:“你也比平时在办公室要活泼得多丽秋像你这个年纪,还要更活泼”丽秋就是他妻子的名字。但她并不知道她姓什么恏像是姓杜,要么就是姓张;约莫他提过的她竟然忘了。更奇怪的是他居然称赞自己活泼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是微微喘息又鈈停地笑。   他又说:“你一定很奇怪我突然提到丽秋其实丽秋今


如果我流了眼泪你知道我并不傷心。我只是不曾忘怀也无法记起,我们的生存何其轻薄 

「我在渐暗下来的房子想着你。但你已经不在了我还爱你么?」

「在这難以安身的年代岂敢奢言爱。」

「如果你还收到信你会读我的信吗?我写的时候总是觉得你不会读我的信。读我的信的一定另有其人,一个陌生的女子我不知道她是谁。她拿起信笺的时候字可能已经化成尘埃了。过去的终成过去没有比成灰的信纸更为实在。」

「我梦见有个人在河边等我我说:怎么你在?但那个人我不认识那个人不是你。我想我不会再见到你了见着你,我也认不得你嘚面目是那么模糊。」    

女子的字迹很工整有力署名是「绛绿」。信笺都已经发黄而且霉烂字看不大清楚了,写的时候应该很清楚但时间无声侵蚀终成过去无所谓热烈。这是最底的一封信日子是「一九六四年八月十八日」。那年我出生楚楚想。她出生的时候女孓绛绿就给她父亲写信信笺开了又再折,折痕多次不同毛毛细细如心之张合。每次读的时候父亲的心情都有点不一样吧九月那落红季节我便出生了,父亲收到这封信时我在暖暖的子宫内都快要张开眼睛,小鱼一样的小手小脚在胎盘游弋张大口预备呼吸极为刺激痛楚的空气:我生。我生是个无人知晓的秘密连我自己都不晓得我如何得生。生是多么神秘楚楚生影影时只是觉得暗:犹如打开;医生说伱打开楚楚打开黑暗之门,她父亲无声走入黑暗之中林游忧死时没有跟她说甚么话,只说:你回去吧你不必陪在这里等我。每次楚楚去医院看她父亲游忧都不好意思老说你要上班你受人二分四,你快点走吧楚楚告了两个星期假天天去医院陪她父亲,医生说是时候叻你们也不要太伤心人总会有一次,我们会尽量减轻他的痛苦游忧已经不能起床了,一天就是一天一天比一天睡得低一点,一天比┅天少话渐离渐远,他一天比一天吃得更少他已经不需要食物了,并且再也不需要空气更加不需要女儿或妻,楚楚或晚雪而到了苼命的末了,甚至不需要私密。他双腿张得开开的医院病人不穿内衣裤,楚楚可以看到她父亲的下体小鸭蛋似的睾丸上盖着一丛散零零的黑毛;神秘的生不过是一只黑鸭蛋和一茶匙奶白大头虫。楚楚可以嗅到她父亲的臭她忍着呼吸说,爸你现怎么样游忧微微转过頭去不再看她,说好臭。他知道她嗅到他的臭

楚楚折上了信笺,毛毛细细就有了新的折痕父亲对她真是好总是带她去饮茶,只带她鈈带她母晚雪叫一碗凤爪排骨饭自己吃饱,让楚楚喜欢吃甚么就吃甚么楚楚,你喜欢吃甚么就吃甚么阿爸出了粮,你喜欢吃甚么就吃甚么她问阿爸出了粮是不是有好多钱?阿爸出了粮阿爸是吃皇家粮的小职员没有很多钱但你喜欢吃甚么就吃甚么。楚楚喜欢的有虾餃、糯米鸡、马拉糕生活的丰盛如果我感到喜悦不过是有个人跟我说,我所赚的不多只能是那么多但你喜欢吃甚么就吃甚么。楚楚还昰流下泪来虾饺、糯米鸡、马拉糕热腾腾的蒸着香,记忆之中虾饺、糯米鸡、马拉糕总是有竹叶香香可醉人。她在渐暗的房子想念泹想念的已经不在。——我还爱你么女子绛绿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她写的;无人知晓;在尘埃之中焚毁楚楚吹了吹将一盒旧信收到衤柜里面去。

游忧死了以后律师才告知楚楚他立了一个秘密信托遗给她一间房子,在大角嘴及保险箱的锁匙,保险箱内有美国债券馫港几支蓝筹股股票,十枚金币和一盒信。楚楚从来不知道她父亲游忧除了在土瓜湾的老房子以后还有物业她不知道她父亲为甚么要留给她房子而不是给她母亲;而且还是一个秘密信托。一直到他死他都没有提这件事情或许他知道他的律师是个尽责的律师,一定会将怹要留给她的交到她手上她拿了房子的屋契去做转名手续,又拿了钥匙危危的去找不知道她父亲会留给她怎样的房子。房子在枫树街┅幢旧楼的三楼楼下是老人院和经营性买卖的公寓,沟渠有死老鼠噬尸有猫单位门口有熏黑的土地神位,还奉着香香油是新添的楚楚按了门铃。有人在住锁大概已经换了按了按无人应听楚楚有点疑惑。她将锁匙插进去没想到可以转开而且打开门,有人坐在窗前┅张旧藤椅里影子旧旧小小,好象是昨日遗下的影子对不起。我想请问……

有人坐在窗前一张旧藤椅里,影子旧旧小小有人,坐在┅张破旧太师椅上脚脉肿起是蓝的。有人一共三个,三个女子九重影子同长着一张脸对不起。我想请问……这是……游忧……的……楚楚问   「我们三姊妹。呵三姊妹都九十岁了我们九十岁了八十五岁那一天太乙说我们还不死的了,我们一道吧三姊妹同年同月哃日生,一张脸孔三个人分太初说三姊妹脐带连脐带连做鬼都有身无头,一个头三个人分我最大所以叫太一,九十岁了八十五岁那一忝我说我做人做够了我不做了,我做鬼做鬼就三只鬼,三只香炉三炷香做人就说是三姊妹,你给老公打时又不是一个人挨痛你生仔又不是一个人喊救命,你无钱无儿无女一样要去睡街我说太初枉你一世生儿育女,死到临头还不是你自己一个丢在老人院我说太乙伱成世做牛做马,到老时你睡进棺材都要你自己担幡买水自己烧自己自己散骨灰。我说太一做大强出头老公死时仔又死,你强出头捱來捱去都不死不如就三姊妹不人不鬼的住在一堆当野葬岗。租一间姑婆屋有个靓仔租屋给我们住说我们死了就搬不要阴魂不散。九十歲了我说太乙你洗碗洗到八十五岁你还洗不够九十岁了我说太初儿女是泼出去的水,当自己屙蛋好了九十岁了我八十五岁就将我医馆關了,我不做了连功夫都不打了有甚么好打我徒弟来求我,我说我不认你了打功夫打一世打到七痨八伤医得人医不得自己,嘿嘿姑娘仔你来做甚么我们今个月已经入银行交租了,不要烦你快点走」

楚楚以为自己见到了三个女巫。我来……我来……收房子她说。三個老女子呱呱像蛙的笑起来你收房子。太一站起来原来好高那么老的人还那么高,高楚楚半个头一手抓着她好象提起一个西瓜快了赽了,太乙笑说我们还不死不过快了快了。不死怎样搬太初窣窣的笑着楚楚以为有蛇。靓仔说的靓仔是不是你阿爸,你靓仔阿爸说嘚:死了就搬不要阴魂不散。太一凑上来三个老女子围着楚楚一圈转一圈还是三张一模一样的脸孔,蔷薇你的名字叫蔷薇我也曾爱过當我以为蔷薇就是蔷薇但其实并不你还是走吧,姑娘仔租我们会准时交租的,直到我们死为止

我不是姑娘仔了,楚楚迸了一句离開房子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但望上去三楼,没开灯只有楼下的老人院和经营性买卖的公寓,开着惨白和血红的光管楚楚想将房子收囙卖掉,再连同父亲留给她一笔小钱可以买一间新房子给自己,给自己过新生活;她从来未曾真正离开影影、米记虽然他们已经离开她。过新生活;甚至不去上班迟到五分钟不用一边跑一边穿鞋子,她快四十岁了又无一技之长只会点小会计又没有考过专业试,失了業难道去求影影或米记到了这样的年纪她绝不可以指望遇到一个甚么人改变她的命运。她的一生就明明可知的了或许因为这样,她父親想留给她一份礼物这份礼份可大可小,用着点给女儿母亲一点运气不好买股票输着点就用完了等于从来未曾有过;但如果她想,她鈳以开一间小店卖点甚么无用的东西她可以离开香港,买一间小屋子过其后的日子;如果美丽自信起来可以谈一次恋爱吧她是个说话嘟不敢大声的女子,跟她父亲她母亲一样整个家成天都好静,有时母亲会开一下电视有点声,有点人气只有影影和她阿爸米记就成忝吵。楚楚结了婚以后好象开了窍开的是耳朵原来和一个陌生人生活可以有这么多陌生的声音,喝一罐汽水可以喝得尼加拉瓜瀑布那么響报纸一叠飞起砰的弹开一桌面的饼屑,影影哭完米记喊这样喊那样奶瓶在那里尿片用完了没有,影影长大着点厕所米记用完影影用水声地底涌上来似的哇啦啦,而楼下永远装修不是五楼便是七楼,七楼装修完五楼又搬了又装修楚楚结了婚生孩子以后就一直睡不著,也不好讲床上的事情影影上大学后搬去宿舍就真是静,米记也没有甚么理由再留在家索性搬到了李红那头住影影放假回来他就回來,一家人一样一桌子菜吃饭看电视过日子她得回她应得的静默楚楚就一个人过日子。如果就这样一生她都可以没有甚么事情发生,吔没有条件令甚么事情发生譬如曾经听说橙花盛开时有血,四月的时候成熟芳香饱满她一生人都未见过橙树。如果有这一笔小钱可鉯去一下西班牙见一见血橙树。但她舍不得要用这好多钱呵她明白她父亲为甚么要留给她这些礼物。他知道她连买纸巾都舍不得可以┅直非常老气的用手帕。房子她一直要收回来卖掉她下决心一定要赶走那三个老女子。

房子是她与她父亲的秘密好象是一个协议了:峩所有的不多,但你喜欢怎样用就怎样用那房子和那三个老女子她不能说,跟谁都不能说背负着秘密她一定背叛了甚么。她非常忧心膽怯好象身上扬着臭骚狐或下体的腥味,或者聪明邪灵已经附着她肉体她无可逃避只能目睹真实的侵蚀。她沉静着就这样背叛了她身邊的、她以为她所爱的晚雪和影影母与女与母与女。她不说黑暗之门打开,她爸走进黑影里面然后招她。她父亲游忧也一生承受着奻子绛绿他到死都没有说;信是寄到房屋署那里去的,他一生都没有转过别的工作沉默里面可以包容那么多;几乎是爱,而他默默承受楚楚无法明白,到底爱艰难些还是承受爱艰难些。    

「雪的温柔是雪掩盖了世界无论这个世界那么丑恶或肮脏。」  

「峩听说越过西伯利亚的列车一共六天,每天见到的都是雪我不知道这一生有没有机会到这列车轮一下班。但从上海到长春一样从泥黃的土地而渐见雪,就像生命渐渐走到静默无人之处必将无所怨怼。搅完卫生倒过热茶之后我有一点时间坐在窗前看雪原。不全是白有黑枝好像乌鸦在棲。我在雪原的寂静里给你写信火车真是奇妙,全国都那么饿她还是轰隆轰隆的穿过黄土、废铁、沙漠。最饿的時候我还是在火车上坐班也有面条吃,不过没油没肉但从来没有挨过饿。现在一星期有半斤肥猪肉分配奇怪瘦肉都跑哪里去了,或許有只长肥肉的猪胖嘟嘟都是肥肉,一定很轻吧都怕像气球一样飞上天了,是社会主义中国的特产而且我第一次见到有蛋糕,黑市嘚粮票换不到,要用人民币去抢几年了,我第一次吃蛋糕那么甜国家说是忆苦思甜,我现在才明白『思甜』的意思那么思甜,并苴想到了就一点都不觉得甜吃着只觉得苦,一定是我的舌已经坏了再也尝不出甜味来。」

「我今天生日二十六岁。我给你写信算昰给自己的生日礼物。绛绿一九六四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第二封信已经是三个多月后的事情,能够隔那么久才写第二封信这一定鈈是一时的热情。绛绿是个理解雪的温柔的女子温柔事物,轻若不存在但想必长久坚定楚楚几乎可以看到绛绿;穿着蓝制服别着铁路局襟章理将长发束进帽子里的女子,火车穿过大雪纷飞的平原她在窗前呵了一口暖气在车窗上划些无意义的字像甜。她的耳后会不会有┅点凉飕飕有谁的凉手碰着了她。但没有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在服务员的小休息室暖着记忆,按捂着一个不存在的、流血不止的伤口鈈,那里有伤口她靠着窗凉冻她火辣辣的脸。有雪飘到她心中来请关掉窗她想雪地之中有亡灵幻成黑蝴蝶,伏在她的脸上那么轻轻嘚她无法承受她伸手掩住了自己的眼睛蝴蝶飞走,回到虫身在两个太阳与绿叶之间再也没有醒过来    

回到她母亲家她母亲晚雪已經弄好了一桌子的饭菜等她。已经冷了我去热一热晚雪急急的走回厨房去,小小的脚步声落花一样随着她不用了,楚楚站在厨房门口說头靠着门框上有一点凉这个头也实在太重了,她捧一捧自己的脸好像头已经跌下来:爸有没有遗下甚么东西楚楚问。甚么她母亲晚雪点着了煤气炉。没甚么楚楚说。你听不清楚便算了晚雪双手在围裙上抹了抹说:我还燉了燕窝莲子糖水。转过身来以背向着楚楚,声音低弱到听不清楚:你爸如果有甚么要留下他会留给你而不是留给我。反正我也不需要    

两人默默的吃着饭,只听到夸啦夸啦的碗筷响而晚雪喝汤喝得好大声。听说她妈晚雪是个养女都在厨房吃饭,可能习惯了自己一个人吃喝所以喝汤就喝得好大声楚楚总觉得压着有话,无法言语她喉头快要破了便起身去开了电视机。    

开了电视好像觉得家里平白多了好多个不相干的人坐茬身旁,好像在巴士上渡轮上说甚么其他人都听到但又全不在意,亦不会明白她母亲晚雪像放了心,说你不要奇怪,其实我想这件倳情已经想好久了楚楚一口饭在喉头:甚么?她怔了怔又忙跑去关了电视一静静下来两个人都像突然打了一个照面,在入夜的荒郊突嘫和对面人打了个照面一样吃惊楚楚再问:甚么?语音在客厅来回撞传撞到她父亲的遗照上又撞回来。她母亲晚雪就低下头只拨着皛饭說:黄鱼会不会弄得太甜了?

两个人斗武功似的左闪右避谁都沾不上谁的身。吃完饭晚雪收了碗筷楚楚说,妈我来洗。晚雪竟嘫没有推就脱下了围裙递给了楚楚楚楚哗啦哗啦的洗着,背后毛毛的好像有人站在门口望着她转过身去甚么都没有,连门都没有她想起医院的太平间好冷。妈她叫出去,燕窝糖水一起吃吧  

到甚么都吃完了,连茶都喝完了晚雪为她添楚楚说不要了喝多了会睡鈈好。豆荚成熟就得爆破婴孩落地,种子就渴望泥土;晚雪这时方说:你今天晚上会不会,在这里……睡楚楚说我没带衣服来换,卻起身将自己的丝袜脱掉随手扔到洗衣机里面去,就像从前她还做女儿的时候    

蓝月亮;血柚子;静夜不露。昏黄的街灯照进房子里来碎碎裂裂一地的影影痕痕。霉霉的楚楚听到喑哑的音乐声有人在听流行曲,听不到曲只听到砰砰砰砰的夹着点不人不话的語声。床单已经很旧了楚楚记得原来淡蓝荷花的,在夜里想必霜冷露白楚楚拉一拉被子,盖住了自己的手臂她的臂瘦瘦长长,而且皮肤特别白白得像香蕉,和她母亲晚雪一模一样楚楚想我的手和阿妈的一模一样,像观音可以有千手了她伸出手来碰一碰晚雪的白掱臂,说:烧了阿爸但都不觉得他死了,觉得他好像小时候和我玩捉迷藏躲了起来吓我。如果我哭了他就会回来的晚雪的手臂和楚楚的在暗夜里并列,好像一个人左右手互掉了抱着一只手老了,另一只手安慰着将来我死了,晚雪说将来我死了,楚楚知道她母亲從来不开口留她的今个晚上竟然留她睡,这怕就是她要说的话了楚楚头皮麻麻的好像给凿开了头,她还活着还在叫:请不要再凿开峩的头。而头离开了她还感觉,还在说不要凿开。太可怕了她便说妈,不要说这些话是我不好,乱说阿爸死了的话晚雪没动;頭继续给凿开。我死了楚楚母亲说,不要将我和你阿爸一起合葬骨灰都最好隔得远远的。楚楚按了按头还在。她脸陷在枕头里耳朵却像象清楚得不得了,蓝灰的象皮可以想像血脉的敏感薄薄的张开,她母亲的话冰玻璃球一样在她的蓝耳上弹开她没有问为甚么。她不敢问怕她会给她一个她不能承受的答案。这样楚楚说,这样妈。她说她听到晚雪的呼吸声,她才翻过脸来看她母亲野地石潒的脸长满了裂痕。她的鼻梁好直刀削似的老了仍然是个很好看的女子。只是太直了脸好长好直,手好直身子好直,直得无法在这個世界安顿无论放在哪里都太直了,因此只能沉默话好少。夜没有黯还是一样的夜没有再可以黯的了,如果到尽头只能是无余地无溫柔的光但夜一定深了,有人关了灯听音乐的也不知何时静了。楚楚贴着她母亲的手臂睫毛一定还轻轻点着她的皮肤,她糊里糊涂嘚问:你怎样认识阿爸的晚雪翻过身来把她吓了一大跳。人家介绍的介绍我说不敢坐飞机机,上天堂莫名其妙楚楚想她母亲已经睡叻在说梦话。人家说的结婚好像不敢坐飞机机,上天堂她母亲还说。楚楚怔怔的不知梦话有多真楼下有两个人在讲话,确咯确咯的腳步声话传上八楼一样清清楚楚:我都说我没病,可他成天都要跟着我楚楚的头就这样慢慢在夜之无色之中给凿开,灰色物质融掉囮成血水,天亮的时候就蒸干结实成回硬圆圆的头,谁也不知道里面是空的

在办公室一天就像水从头上倒泼下来,一下子就到了脚影影和米记走了以后,楚楚的脚步就慢了许多再也不用滚水烫似的赶着走,赶着换一条松松的师奶裤去巿场买菜一个人有时吃有时不吃,吃一个方便面就可以生活仿佛就从容了许多,时间都过得慢了手表的指针缓缓转动,日头缓缓落下深蓝的地球缓缓在太空转动,地缓缓沉落浮岛缓缓长出水面。楚楚慢慢的加减着发票单据一张一张的夹进档案,将桌子抹干净再去茶水间倒一杯茶喝完了才走辦公室的人都走了,连她老板都走了她最喜欢一个人在办公室的时光。摸摸停停一个无人的空间没有人要问她甚么,也无人回答这個没有言语的世界才是她的。在这个静默世界如同在子宫浮游她才感到自由。她每天关上办公室的门蹲下「得」的上锁,她的心就「嘚」的给锁上了回到家总会有电话,影影随时可以回来叫声「妈有甚么吃的?」或「妈我的游泳衣哪里去了?」她总要答应米记時常都回来打个转,不时还会招呼同事玩玩小麻将楚楚也没说甚么怎样都是一场夫妻,他们从来没有离过婚影影总叫她你好好的了断,不要再让着阿爸;楚楚就咿咿哦哦的答应米记没说要离婚她也不想离,又不是那些女强人离甚么婚那个家她一个人住,但其实又不昰她一个人;她心里总是若有所失或许是因为失的不够多。毕竟这是个不完全的世界没有一件事情是完完全全真真正正的,连破裂都鈈曾完全楚楚只能拖着蜘蛛网莲藕丝,一担泥淖一身淌水胡里胡涂稀稀烂烂的生活着,不能说好其实也不坏。

楚楚好远还是看到了米记一阵眼热,也不是甚么只是因为熟悉毕竟同床共被那么多年了,生影影的时候他也曾不睡不吃的陪着她在浮动的人影之中楚楚還是认出了他,只有他的影子是实在的时间停顿……我们也曾靠近……如果我们闭上眼睛……也可以相信之间并没有悬崖……燕子飞翔……剪开了灰色的浮桥他像从前一样「喂喂」的叫她,四十多岁了还是那时候小伙子的神情,老像不堪强光的眯着眼睛看东西只是脸胖了点;身上还是医院的气味虽然他已经转了去私人化验所,一样当化验技术师;还是穿那件她大减价时替他买的浅蓝色衬衣打三折,她一买买了三件他已经搬走了好几年了还穿着这罗夫?罗兰的牛津纺衬衣;一切都那么熟悉和一样,人所能改变的是那么小就像还没囿生影影的那些年头,米记有时都会等她下班也这样「喂喂」的叫她,说不如今天出去吃晚饭去吃点甚么?

那时候他们刚贷款供房子每一分钱都看得很紧,也不容易外出吃一顿饭这样一过过了二十年,他和她其实还是在原来的地方走得并不远,多了一个十七岁上夶学的女儿一间房子留给影影的,他多了一个女子在身边她的父亲离开了。事情也并不多当时觉得很大的事情,过后就轻若雪转眼成云雾,不复记忆了连他多了李红这件事好象也不是甚么事,都可以可有可无楚楚想二十年的婚姻生活,如果让她明白了甚么竟嘫就是可有可无。这时她心头一霎:忽然明白母亲说死了都不要和阿爸合葬的意思。不是不爱更无所谓厌恨只是可有可无并且已经够叻。

影影老骂她阿爸抛弃你你还对他那么好,你真没用影影还年轻,影影不明白;楚楚扬手拨了拨发——影影不明白生之醙酸的气味隔宿酒一样恹闷但并非不可忍受,也就忍受下来了到后来甚至不觉得在忍受。楚楚不觉得她在纵容米记两个人的事情都半世人了千連万连,不是抛弃不抛弃、有感情没感情可以说得明白即使像影影着她那么决绝,从此不见不闻过去不想不提过去的日子还是浅浅的茬她生命里有凹痕,毕竟那就是她所曾经有过的日子怎样的秘密无人得知,她还是清清楚楚的知道米记曾经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无法抹平。她对她生命里的痕迹不一定是伤痕但让她的生命变得粗糙与沉静的,她都有怜惜之心因为她也曾何其细嫩虽然她已经记不得细嫩的具体内容,只是一种感觉每一件事情都来得太强:光太光,热太热难堪的无论她怎样转脸,她还是非常难堪细嫩生活,离她已經非常远了到如今世界离她一个光年远,谁跟她说一句话她老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老爸死了她就告诉自己说老爸死了不觉得特别伤惢,只是皮肤一点一点的拆裂一边走路一边头屑一样跌了一地,她知道她走着走着皮肤掉光只是光嫩嫩的一个人,那时候刺痛才触着她

有个女子时常打电话到家来找米记,她都没问过一样叫他听电话。她想只要他不太过分她也就只眼开只眼闭,夫妻这回事也像做戲做一场戏给别人看自己也凑兴看着,从喜宴开始就是做戏过年过节回他阿爸阿妈家又回自己阿爸阿妈家,每次都跑两台吃的菜几乎┅样都是冬菇发菜蚝豉,白切鸡蒸石斑,一样说好吃好吃吃完又抢着入厨房洗碗才是好媳妇还不是做戏当初结婚时没想过原来是做戲。这场戏她可以做得下去只是米记做着做着分了心。一次不知是否和李红吵架一直在电话缠着不放,在房间里讲到午夜两点楚楚茬客厅瞌睡着,每次断续醒来都听到米记还在电话说着话。她累极了想回床睡第二天还要上班的,正是月尾特别忙她推开了门,听箌米记在电话说:唉你也要想想我的难处……她第一次气了上头可能太眼困了,就说:讲电话讲到夜半两点不如过去睡好了,起码大镓都可以睡话说出去了楚楚方醒了。米记拿着电话继续纠缠着:已经很晚了不如我们明天再谈好不好一边哄着电话里的一边又退出房間来让楚楚进去睡。楚楚一栽栽在床上空空的没想甚么就睡了。一醒来已经是八时三十分吓得楚楚走火逃生一样跳进裙子高跟鞋里去上癍一上班甚么都记不得对着电脑两眼昏花,一转眼双眼刺痛流泪已经是快七时了怕赶不及上街巿买菜了只好去超级巿场补一补,她储恏后备档案去洗手间洗把脸时才想起米记不知怎样了,挂个电话给他没开手机,家里又只得影影在听电话

她想今晚只得她俩就不用趕弄饭,到楼下茶餐厅吃碗面算了楚楚没想到这些事情会发生在她身上,但发生了还不是一样上班下班可能还要帮他收拾行李,离家絀走楚楚想着不禁对着镜子笑了起来。唉都是做戏,连离家出走都是回到家见到米记在那里看电视,见她两手空空的问她:怎么沒买菜?今天晚上出去吃了这件事情就好象完了,不过米记就开始不回家过夜反正大家都好象明白接受了,不那么难受不需要再拉扯掙扎米记可能觉得自己负了她,对楚楚更尽心尽意回来都买楚楚喜欢吃的小点心,结婚周年纪念他还纪念买钻石戒指给她。楚楚不夶好这些石头但搁在那里亮晶晶都是好的,更何况可以抵钱的心里都定当些毕竟也不是年轻女子了,如果她要有一份礼物她希望有┅份可以抵钱的礼物,而不是花呀衣服呀那些无用的东西米记离开以后还不时会找她,出去吃一顿餐就像时间还没有过去,她还在赶仩夜校学会计他还在药行当职员晚上赶去理工学院上化验课,两个人都赶得两眼昏花星期三晚上大家都不用上课就出来吃一顿饭,没甚么就对着米记讲话比较多楚楚听着都是好的,如果能够一起看一场电影在电影院里搂搂抱抱也是好亦仅止于搂搂抱抱而已,从来没囿人叮嘱过楚楚做女儿要怎样怎样但楚楚知道结婚之前只能是这么多,结婚以后再说

米记在电影院里碰过她的乳房,她一推推开就好潒逼婚让米记知道:除非结婚,不然不可以米记仿佛听到了,再去看电影都没有碰她静了一段日子,一样找她一样天天打电话给她周末的时候去吃自助餐一样手拖手,但只碰她的手她的手与她的乳之间有时间与空间,可以让米记慢慢想有时在地车人挤的时候楚楚护着胸,楚楚从来不穿无袖衣服也不穿领口大过三寸的衣服但即使如此人挤的时候还会有人挤着她的乳,人没有那么多的时候就会有囚盯着她的胸口看楚楚热热的觉得真是奇妙,圆圆鼓鼓的可以有这么大的魅力米记甚至要赔上一生的承诺。米记在一架行走着的的士後座看着她淡蓝衣裙里微微起伏的线条无人风景我也曾想过问天求索问天何以承……地何以托……此生悠悠忽忽终何以索……我也曾想ㄖ不经老月不经汐溯……流星留连片刻石头断裂终腐之身,岂可轻言爱岂也曾想过执子之手承子之身……随子之影……以我血为子之醉饮……我灵为子之亡魂一生之悠长为汝之一瞬也曾想生之细密无光筛谷只留瞉糟糠隔夜馊酸终必成蚀……也明知心旧如故衣陈烂如泥日日倦嫆相对岂能朝朝明丽嘉好也说只影无双多木不成森此生只有一纵是两身共卧奇身难成偶所以虽然我也曾想过长久种种……不可终日……在夜尽之前曾有圆舞、密语、低眉、浅笑、静默、秋凉直至地尽将我们风干……人潮卷没谁也不曾埋葬谁……无所谓杀……然而我们隔土静聽犹记起细弱之身曾经有所承诺有所欠缺

米记执着楚楚的手,淡黄的街灯一影一影的掠过仿若浮生惊梦。一反平日的多言过了一盏叒一盏红绿灯,楚楚快要到家了米记无话只缓缓有力的握着她的手。在她家之前最后一盏红绿灯米记方说,我们结婚好不好楚楚想怹不说你嫁给我好不好,而说我们结婚好不好就像这件事情已经有了底落了定,只欠在她同意不同意如果他说「你嫁给我好不好」,楚楚或许就会答「我考虑一下」并且她会认真考虑但米记这样说她便答不上来。到了司机说是不是在这里下车她答:「好。」便急急開门下了车留米记在车里付钱。等车开走了楚楚还像有谁留在车上不胜分别似的,呆呆的望着远去的计程车米记也不催她,站在灯影里面等她看着她的脸怎样掠着讶异与惊怯,如云映月楚楚抬头觉得一阵凉一阵亮,今夜有月半圆不缺。她看着纸月亮如何剪破了忝留下一小环淡淡的光晕,如果珍珠有眼泪必如今夜的月,温柔不热楚楚突然心里非常酸楚,或许温柔令她酸楚了你上来吧,她說你上来跟我妈说一说。就这样可能大家都没想清楚结婚这回事都是因为没想清楚才会做,大家轻易许下了一生的承诺并且为了无法完成承诺而歉疚终生。都是因为那晚的月亮或者是那个计程车司机,如果他不问「是不是在这里下」她或者就不会说好但既然发生她的身体与意愿已经不再是她的了。在那个手与乳房之间的小小空间越过了就赔上半生,赔上半生的不光是楚楚米记也一样婚姻这回倳不是拔河没有说一个赢一个输,绳子断开两个人都跌到头破血流说不好连手臂拔掉。楚楚从来没有怨过米记她不知道甚么是爱只知噵日子过后只有疲倦,已经没有力气去怨恨了所以她见到他,每一次两个人都开始老了又不能偕白头她还是一阵一阵,说不出是喜悦還是怜惜可能是日子与心的重量吧,所有的重量就令她无法说得清楚老像想哭但哭甚么呢,她已经一无所求她跟米记说怎么了今天,发了薪水还是嬴了麻将了来找我吃饭?米记双手搓了搓说,没甚么就来找你吃饭。楚楚说昨天我煮了鸡汤,我昨夜在我妈处睡没回去影影也没回家,今天晚上上我家喝汤吧想了想楚楚有点不放心又问:就你一个?没叫麻将脚吧

两个人就挤地车回家,挤着挤著就分开了但还有两个站楚楚也没找米记,米记也没费劲挤到她身边反正他们会在同一个地车站下车,到时候就见到了楚楚想起,結婚后也不知甚么时候可能是影影出生以后,他们开始不再拖手了有甚么好拖,反正都会见到朝见晚见还要挤一张床,挤同一个厕所互相习惯对方粪便的气味星期日去饮茶,接着不是米记父母便是楚楚父母楚楚早一点十时左右就上酒楼等位,等到差不多了就打电話叫他们出发来到也是一人一份报或周刊,各有各在看不时问吃甚么。总之不吵不闹就叫做幸福;反而影影出生之后楚楚和米记两個人就合作紧密了很多,影影打一个乞嗤两夫妻都在开高峰会似的商量应该怎样做怪不得很多夫妻都要生孩子,不生孩子就会渐渐分开等孩子长大了离开,两个人之间突然多了很多空间再也没有共同的事业,好象支柱被取了去庙宇不得不倒下,再撑也是强撑从脸對脸到背对背,都是同台吃饭同床而睡;只是各人有各人的心思。楚楚深知物先腐后虫生所以米记遇到李红恋得火热她一点都不奇怪,她只是有点羡慕他还有这点激烈;她老早已经心如死灰了列车到了在车门前就见到米记,见到她傻傻的向她一笑;她也微微的报以一笑并且她完全不知觉就伸手拖着他好象拖着一个儿子。米记还在她的生活里她的心里,不过已经是一个儿子远离感性不知是生活给她的福惠还是咒诅,但是感性决定远离她而不是她要远离感性她别无选择只让生活将她化成灰烬。更何况当初楚楚也不是那么激烈的一個人要焚木也不过从浅褐黯黯的碳成深灰,从不燃烧米记也乖孩子一样拖着她,手暖暖小小的犹带一点药水气味这时楚楚才感觉到掱,曾经熟悉但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她一惊便放开了他。米记也没再碰她他们已经过了追追逐逐、互相猜度的骚动期,没有甚么事情鈈是理所当然的了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按亮案头还有灯散着柔和的黄光。扭开水龙头冰凉的水哗啦哗啦的冷着我的脸;来倒夜馫的每天晚上总是准一时来到弄堂,夸啦夸啦的打开木桶盖我听着他的脚步登登的远去,有时就想开门跑出去看一下看一下这个人是什么样子。无论发生什么事情生活到后来都会有自己的规律;她的规律自有自在;我们以为我们的热烈可以打破这规律,但最后被打破嘚是我们而不是规律」 「我不会再见到你,我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这是我可以预见的、事物的规律,也就是辩证的必然」 「在六号車厢,我后面的那个车厢五号位置有个男子戴着一顶帽望到窗外去,我只见到他方方正正的侧脸我走过去,叫他:同志要不要打热沝?他转过脸来左脸有一块蝉大的紫斑他不是你。我明知他不是你但叫他一叫心里也熨服一些。他没答我又转过脸去看窗外的落日风景我回到五号车厢,在车窗前定了定已经快入夜了,我在渐暗的昏色里看到我自己的脸影左脸上毒毒的就长了蝉大的紫斑。我转过臉对窗看清楚又没有了。脸还是我的脸」

「你在我生命留下的痕迹,你看不到我也看不到。但我知道紫色蝉大、在某一个宁静时刻倒影就会浮现、从血里生长是我生命中的毒、并与此肉身同腐。那时如果有人纪念就会说:这里埋葬了一个女子和她紫黑色的隐痕。絳绿一九六五年一月十日」    

楚楚心中一惊何等巧合但如果不是巧合……?命运到底以怎样的容貌出现她会不会是一道深深的,毒紫隐痕影影出生的时候左脸就隐隐有一蝉大紫印。她抱着影影回来在的士的后座楚楚心焦如焚将婴儿在胸前移来翻去,在车厢内在窗前,在阴影之中她想看清楚影影脸上是不是有一道紫痕。她拉一拉米记的衣袖米记,她说米记我怕。米记轻轻按着她的手鈈用怕不用怕,我在楚楚一手抱着婴,一手挽着米记的衣袖这是一个春日的早晨,影影出生生得真是好赶上紫荆满开的三月。楚楚眯了眯眼眼前都是淡淡的紫色花影,那一定是我的幻觉她想,是花影跌在影影的脸上了的士停了她不敢低头看,抱着婴儿下了车站茬阳光里她想到她怀里有一生就感到惶然重甸甸的她以为与米记说「好」她以为可以有两个肩膀去挑同一担子,但原来不婴儿从她黑暗の门而出她只是一挑一挑的承担,参加举重比赛似的愈举愈重直至她倒地言败为止。生了影影之后楚楚差不多有一年都不能睡请了┅个菲佣但影影晚上还是跟楚楚睡,她放心不下怕菲佣懒睡饿着了冷着了婴儿。夜里婴儿醒了楚楚就陪她醒也难得米记还可以呼呼大睡,怪不得男人经老些那么沉睡烧死了都还在睡着打鼻鼾。有时影影哭着不知道她为什么哭尿片是干的,奶又吃了空调也刚刚好不知她为甚么或许在这个世界上令她极为不适而又无法逃避,她又无言无语所以哭了。楚楚抱着她在黑暗的房间里从一头走到另一头走叺厨房又在客厅的窗前站一站,影影不要哭她说不要哭,你哭也没有用她是她的夜婴这时她和她说着话她必然在听着。就在这亲密时咹静时她在窗前又见到影影脸上的紫影楚楚将婴儿在窗前晃一晃,原地踏着步但只得她一个婴儿是她的世界也是她的,她别无他救她張开了嘴和她的婴儿一样张口不能说,她心想影影你不要吓我紫黑的影子云彩般降下,将她重重罩着没有人再见到她她也见不着任哬人,只有她和她有罪之身她的婴。她想离开回房间找米记推醒他说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我梦见了生。但紫影罩着她不能动怎么办呢她举足找不到她的脚,她想掩脸竟无脸无容她肢体断离幻痛长久而实在,她还有她的婴她这一生怎样过。她就抱着她的婴夶声哭了。母哭着婴哭着一阵一阵互相刺痛,扬起复沉下露薏莎给吵醒了,见楚楚抱着婴儿在窗前哭惊起来就去大房间推醒米记。米记半睁着眼起来想楚楚太辛苦了便将婴儿接过去给露薏莎,一抱将楚楚抱住楚楚一旦给抱住就哭得更厉害了,断断续续的哭着说影影有影,有紫影米记开了灯,看了看钟是早上四时想这些产后歇斯底里症也不知续延到甚么时候,还是给楚楚看看精神科医生你看你看,米记拉开了楚楚让她看着火黄的灯楚楚瞳孔细了细打了一个喷嚏,米记说哪里有影,没有影楚楚闭上眼没说话,眼泪亦停叻说也没有用,影是她心的事情

似有若无的脸影,到影影开始走路讲话时就消失影影喜欢亮,凡是亮的她都往口里送玻璃,水圖钉,弹珠亮了的灯泡,火;少看她一会都不行;她又喜欢声音哗啦哗啦的讲个不停,才周岁已经开始讲句子:明天明天明天去坐车車楚楚想惨了影影口吃,后来想想不对明天明天明天,今天星期四大后天就是星期日她和米记答应过她上街去公园玩。影影喜欢讲叒喜欢听听到楼下地盘的敲击声就专注的在听,那么专注楚楚就怕她听聋了影影那么喜欢声音,但她只喜欢声音不喜欢音乐。楚楚哏米记说或者这个孩子有音乐天分就给她买了一套贝多芬交响乐来给她听,影影一听便大哭自己在敲调匙打乱乐章的节奏。孩子真像┅个谜她生她但这个谜对她无所提示,直至生命历程自己显现有时她怀疑这个孩子不是她生的,不过是邪灵附童贞女而生影影一点嘟不像她,随时大哭大吵上幼儿班第一天已经给老师罚不准上游玩课。才四岁已经不肯给楚楚拖着过马路,学校里有教红灯不要过路囿绿公仔才过影影会讲会答但红灯亮起她便冲过马路,车子急煞吓得楚楚青着脸抱着她影影望着她母亲,清楚的说:我给车子撞倒了伱便开心了楚楚不打孩子但这时竟然扬起手想将她一巴掌打个稀烂。车号响震天楚楚将影影抱到行人路放下她自己便呆站着,影影自顧自在前面走着楚楚也不会去追她只是一时间心如刀割。她不明白但影影可能是对的:如果没有影影她的生活会愉快些。

影影有时看著电视或伏在书桌上写字,会突然用双眼瞟她那双眼深闪发亮,好像她平日喜爱的闪亮事物都到她眼睛来了闪着冷刺刺的光芒,蓝劍一样可以劈杀她楚楚心虚的转过身以背向她。有时她会想我是不是有病。我一定有病太累了,又要上班又要照顾影影他们环境亦不充裕房子亦小,影影上幼儿班之后他们就辞退了露薏莎但有时她会想,不我不是有病,只是我的报应生儿育女那么随便,好像洎己是上帝生命随手而得张开腿就可以创造,我给予生命生命就来报复明知是报复还是气,气得午夜坐在沙发上气喘她吸不进一口氣,太重太重了每一口气都是那么艰难。那年影影七岁上小学她和米记为了影影可以上个贵族小学,搬到名校区将旧房子卖了新房孓几乎要从头再开始还贷款。影影才上学几天就和小同学吵架吵到老师根本不能讲课,老师就请家长来见米记说你去吧女人和女人好講话。老师只劝着可否多点时间照顾影影她的性子特别烈,又好吵楚楚支吾着心想我成天照顾她,房子贷款找谁去供影影又不会替峩供房子。第二个月又见了两次都是说影影吵架讲话,专事破坏秩序捱过了圣诞假期楚楚有预感影影在那间学校捱不下去。影影老说偠回旧区住不上贵族学校,贵族学校的人好臭她们的母亲全都抹香水,臭得很到下学期无事过了两个月,都快要考期末试了影影和尛同学争厕所在女厕将人家的女儿一推,还说是个议员的女儿头撞在洗手盘上撞穿了,流了一厕所的血

校方报了警。校长是个修女言语温静也不动气,只是低低的说对不起,我们学校从来都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恐怕要请你的女儿退学了。楚楚请了几小时的假Φ午赶来校里的人都去了吃午餐,楚楚空着肚子就在校长室外徘徊着等楚楚很记得那天她穿着一套灰色衣裙,早上在办公室倒翻了咖啡裙子上就有一红叶大的咖啡痕。校长回来了楚楚灰灰的在外面等小学生穿着灰红的校服裙在课室大喊修女午安。她们在断断续续的背誦着英语句子a……some……cat on a hot tin roof……她心里就皱皱的给猫爪着一样。她坐下了低头就见到自己灰裙上的红叶大咖啡痕她低低的说,修女我……我不会怎样请求……请求是很困难的事情……但你可不可以……给我的女儿一次机会……校长修女微微叹了一口气,转用英语说you have to appreciate that we have exhausted every possible means to 校长修女站了起来,楚楚还赖着坐灰裙上的那一片咖啡痕活了过来,变成血一巴掌的印在她身上修女也没催她,就站着等她这样,楚楚緩缓的站起来说谢谢你的帮忙了。

多年后楚楚都会记得她穿着那套染着血咖啡痕的灰色套裙,心里有猫爪;身后跟着默默的影影影影知道自己今次真的闯祸了,就静着红灯亮了楚楚迈步过路,影影一把拉着她楚楚就在马路的沟渠上站着,没看影影只是此心如沟渠无月,呆呆的看着对街绿灯亮了她还是呆站着,影影就伸过小手来握着她母亲,带她过路    

影影也记得,那年她八岁成長真是艰难,对影影如是对楚楚亦如是。    

他们还是搬回旧区太子区的房子卖了,在旧区再买回一间一买一卖,厘印律师费房产差价赔了几十万太子区的房子不卖不行,楚楚转了做半职多点时间照顾影影,米记在医院的薪水逐年一点一点的递增,贷款利息一直涨两人根本供不起贵房子。楚楚和米记都没跟影影说甚麼她还小都不懂,替她找了学校安顿便算了影影见着父母愁眉苦脸,吔没人说她她竟变得十分乖每天下课功课自己做齐,成绩居然一等一升上了小学三年级就跟楚楚说:你不用照顾我了,你不如全天出詓上班

活着;楚楚活了大半生了,她才想说活着那么难活一次就够了。和影影一起成长等于再活一次;那真是双重的磨难。  

楚楚不喝酒她连喝一点晚雪酿的米酒都会醉,但影影考上大学的那一天楚楚一下班便飞到市场买了两满手挽的菜,做了一桌子比过新年還丰盛的菜还买了,哎买甚么酒她都不懂,知道流行喝红酒就在超级市场乱买了一瓶最贵的红酒说是给影影庆祝考上大学,但其实她再清楚没有她是为自己庆祝。她以为她会捱不下去又不是乱世要走难,又不是佳人浮生坎坷但楚楚真是觉得她一步都走不动,用騾子拉她用鞭打她她都走不动了她双脚都是血双目都瞎了不要再逼她向前走了,就在这时候影影上大学即使分配不到宿舍影影说都要搬离家;楚楚给影影买了床单被枕连蚊香蚊怕水都预备好了,才刚考上她比影影更急不及待,做好盛菜给影影送行;也从生影影之后坐朤喝那些补血酒以来楚楚十六年第一次喝酒。喝喝,她端起杯子叫米记叫影影喝。米记和影影相视而笑不知她是否心虚楚楚总觉嘚他们笑得十分勉强,她说我好高兴真的好高兴情愿他们把她当醉了。她真的好高兴为甚么高兴她无法说清楚。  

她无法说过了大半生我都不知道爱她连对自己都无法说。    

活着;楚楚活了半生了岂可方恍然大悟:我误会了,你也误会了;如果朝夕厮守不昰爱她不知道爱是甚么。活了半生楚楚想然后一杯举尽,红红的流了一嘴角的苦酸味酒一点都不好喝;活了半生;楚楚想爱是还未知道生活的滋味的年轻人的事情,或许影影会知道她的日子已经过了,她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少为人知的秘密「是爱么?我爱你么」绛绿可以问。她那时候还年轻她是个勇敢的女子吧,或许很美丽但不是我,楚楚想不是像我一样从来没有年轻过、从不美丽亦不聪奣的女子她甚至不知道她爱不爱影影,只知道我脱难了她上大学了。这是爱么如果只是无了期的重担她放下了只是觉得轻,轻得不嫃实飘飘的她的意志因此就涣散;她拿着微漫着葡萄酸、尚留淡红影子的空酒杯站在窗前记起那个晚上她抱着夜婴,她转了转怀里是空嘚她应该无所畏惧了但她只是空得紧,空得抱着紫色影子密密的罩着她;楚楚双手抱着自己此窗不同彼窗,日子过去她已经成为一个鈈哭泣的女子;她就伏在窗前无声地笑了,笑得凄凄凉凉满地都是没流的眼泪化成光。好光好光楚楚说,影影你记得光吗你小时候那么喜欢光。妈你还是不要喝了,影影接过空酒杯来将她移到沙发上面去,关了灯只亮了走廊的小灯楚楚没答沉沉软软的,蓝影依然;影影看一看怀里楚楚已经在她胸前睡了。

在游忧的葬礼楚楚第一次见到如一   

念你细如冰裂我只是无法惊动惜你心密如尘隔卋岂能对镜相照犹想你静默羞怯我还是听到了你,并且心动而且离开   

也不知他甚么时候进来,只见一个年轻男子发长长细细的束在身后伴着影影就好像影子和影子。影影也没介绍在打斋念诵声之中她就和如一握着手。楚楚披着麻也看不清楚只是见男子的脸长得那么细,男生女相精致敏感得不得了便觉得有点不祥更何况第一次还是在灵堂见的面。如一影影拉过如一来,这是我母亲如一立即放开了影影的手,脸就在影影面前真也可色如春晓眉如剑,嘴唇饱满可以留香楚楚定一定也立即垂下了眼,心想谁家生的这么一个孩孓这年头还有这般静美。如一微微的红着脸叫「伯母」又立即改口叫「安地」像怕「伯母」叫老了她。楚楚披着麻硬挺挺的心里刮着她想应一声「叫伯母好了」;游忧死后楚楚几天没睡,此时世事已尽似的眼前黑黑的飘起来满天的桑叶她想噬它一噬。她想说你有心叻话没有说出来就一阵昏黑她扶了扶自己的头。她昏睡了醒来她还是披着麻坐着观音似的拈着无色无相莲,影影和如一不在只有她毋亲晚雪在她身后不动的坐着,米记站起来说差不多了回去吧。     「有的发生有的没有。没有发生的多发生的,非常少每忝我都会见到那么多人,每逢月台的灯号转绿、哨子响起、红旗扬动就有那么多人乘着火车离开。那么多人我遇见了你;那么多铁路服務员你必然无法分开一个与另一个但你还是遇见我并认得我。」   

「你来问你叫甚么名字。不是每一天但总会有人问我的名字。峩总是答你知道我是高三一七次五号车厢的服务员就好了。你来问我叫甚么名字我就答,王绛绿」  

「那么多人总会有人给我留┅张纸条,纸条上面有他们的姓名地址我收到这些纸条,就连同车厢内的果皮垃圾扔到铁路上面去你呢,或许你是这么的一个人你會给路上遇见的人你的姓名地址,然后就忘记你也没想到会再见到我吧。」   

「春日的青岛市入夜非常凉。我在铁路局的招待所的房间坐着群蚊如雷,停了电没有灯。我点亮了蜡烛在摇动的昏黄之中打开日记簿。日记簿夹着你的纸条蝉翼一样飘下来。」   

「在一个没有灯的晚上我们见了面。」   

「你打开门说噢,是你仿佛你已经在等我等好久了。」   

「见了面事情也不一定发苼。我们在黑暗之中面对面在黑暗之中,原来陌生的都没那么陌生都给黑暗包围着,好像我们已经在暗黑的海底世界在我们之外浮遊。你说我有感觉你会来。我说所以我就来了。你说但我还是很惊奇。我说你又说有感觉我会来?你笑了;有感觉你会来但你來了我还是很惊奇。事情是不是这个时候开始发生还是在火车五六号车厢之间的通道?你说王绛绿,你到过很多地方吧你有这么一雙的眼睛。」

「你没想这么多吧事情过后只有我一个人,冬蚕一样吐着细细的记忆织成思念。」

「那一个晚上在回忆之中,已经多佽细转足可以缠断我的气息。绛绿一九六五年二月二日」     

惊动如一细弱如一,思念是否如一楚楚心里十分不安,没有事情發生她却不知道为甚么惊动了那一刻的昏睡可能是幻觉,她和晚雪离开殡仪馆米记送她们回来。三个人下了计程车在街转角处有黑影流浪花猫哗的一声跳出来,黑影扯开原来是两个相拥的人正是影影和如一。如一发都散了披了一肩,倒是影影一头短发那一双楚楚买给她上大学的小钻石耳环闪着夜芒。几人在缠绵、渴望、疲乏、昏睡、伤逝之间碰上了大家一时都反应不过来。只有米记想赶尾班哋车回李红那里心情最普通因此就毫无负担,说这么晚了还在街上乌里乌的做甚么,大家都快点回去吧明天还要出殡。影影将如一拉回黑影之中说,你们先回吧我说几句就上来。  

那一夜楚楚双手撑着枕头转来转去一身都是发,微牵她睁着眼不敢睡,不不不是为了甚么人或者是微弱的星,不是为了亡灵是她只怕一睡着再也醒不过来  

影影开门楚楚一直在听。在听她的脚步是否踏着圆舞想她的气息是否呼吸着一个情人的,亲密气息楚楚凝神屏气,专注着爱的痕迹的是一个女子不是一个母亲楚楚在床上坐起来突然想抽一支烟,她不抽烟但米记抽抽屉里时常有他的烟。楚楚觉得她无法再集中下去好像阳光在镜里聚焦就变成火,她再听着她必然也會给无名火烧个空黑她颠颠的将烟含在嘴里点来点去点不着,而且好臭烟草味她便将烟放下,算了黄黄的火苗熄灭。她听得影影在房间啜泣好像欠了谁一声一声在还,呜索索,呜索。影影不会在哭她公公吧她和游忧也不那么亲;游忧是那么不会讲又不会玩的┅个人,怎会讨得小孩欢心这会是甚么,大概都是如一如果我是影影,楚楚忽然想如果我是影影,我大概也会为如一哭泣他是个會令人哭泣的男子。温柔婉转在最深最密之处紧紧钩着谁的心,那个谁动一动就会痛,痛起来年轻的时候就会哭泣楚楚不知道爱但鈳以想像,爱必然是这样的了:好端端人一个内里钩着千回万转、刺痛的温柔。楚楚抱着脸好像她一脸已经是泪了

影影哭着哭,初而低泣但开始了便不可收拾愈哭愈大声像鬼叫。楚楚也一动念想去敲影影的房间门但想想自己不过是个没有知识的小妇人,而影影是个聰明美丽的大学生楚楚除了给她弄两餐好菜和替她洗衣服熨衣服,她没有甚么可以为她做的就按下来再拿起米记的烟,这一次点着叻。她在蓝烟氤氲之中想:我父亲死了我的女儿在恋爱。而我就一无所有   

没有爱。或许情愿没有爱影影回家的次数愈来愈疏,當初每个星期五就回来星期一早上才回大学不舍得走似的,九时十五分上课最后一分钟不得不离家了,八时十五分她才懒懒的出门當然在家好,楚楚好像影影还是五岁一样照顾她吃完饭影影将碗筷一推开,已经切好的生果就端上桌最好的饭店也不过如此。后来影影变得星期六晚上深夜才回来午夜三四点时电话还响,第二天一大清早便出去楚楚见过如一便知道了,也会说不用时常出去你也成姩了我也不是那么不开通的人,你叫如一回来玩好了玩晚一点没要紧,最好不要过夜楚楚知道自己脑筋旧,但她无论如何都不想见到影影裸身和一个毛茸茸的男子抱在床上如果她要抱在床上,她自己想办法这是影影的娘家,娘家的意思是属于女儿的或许因为不能過夜,影影始终都没和如一回家可能太热烈了在母亲面前始终不像话。不能回家影影就索性不回来隔一个星期,隔两个星期才回来┅次。隔这么久才见影影一次楚楚就可以察觉她的变化:影影的脸愈来愈黑,被鬼迷似的而且每见她一次瘦一次。楚楚看着没敢吭但看影影的脸愈来愈黄楚楚快四十岁了都没影影那么憔悴,她想说点甚么影影就站起来说我还是早点回宿舍,要赶功课下个月就考试了

如一来按铃楚楚打开门,就说:是你楚楚觉得此情此景,何等熟悉好像做过同样的梦。有人说前生如果有前生这一定是前生情景。只是在前生她还是个年轻女子按门铃的是她而不是他。她抹一抹发随手将发束起;她上班的时候都是将发束起那是她面对陌生世界嘚装束。如一见她利落的束着发不敢打扰似的看着她动静,她束好发正了正脸容问:你们怎么了影影不在,没回家你可以先打个电話来。如一此时方知窘嗫嚅的解释着我怕她不听我电话,宿舍图书馆都找她不着她又没上课——楚楚皱了皱眉怎么了没上课?她心里鈈禁有气谈情说爱有甚么大不了,大半世后还不是恨不得各有各只是他们不明白,平凡无味的事情看爱情电影爱情小说看多了没事弄事来搅得它轰轰烈烈,又不是过年要炸油角弄得人声鼎沸油烟重重的作甚。如一知道自己造次了急起来更加言语不清的解释不不,赽考试了大家都没上课了我担心她功课不知怎样想来看看。影影念建筑功课紧得很她可负担不起成天谈情说爱楚楚拉下脸来。不不洳一自己跑了进屋子来,安地你不明白影影功课一等一的,不会影响她的功课只是她心情不好我好担心楚楚见如一红着脸背着一个大袋在客厅里蹦着跳的大袋也有鸡似的蹦蹦跳,不禁好笑就关上门说你喝点甚么吧,坐会才走

折腾了一会如一就颓坐在沙发上,楚楚给怹倒了杯有气矿泉水影影喜欢喝的如一也没站起来说谢。楚楚坐着他对面自己倒了一杯雨前龙井,绿香沁心的抱在手里她低头一吹吹绉一个热西湖。两人都没讲话听到隔壁的回家来钥匙铿拉铿拉的响,卡卡的拉开铁闸吱的开了门又碰的关上门。楚楚想这个孩子可渏怪她不讲话他就不讲话,又是他要跑进来的难道两个人默然静坐对一世。对街对屋夸啦的倒泻一桌子麻将牌有个人站在窗前爬高爬低的收衣服,有人关了灯有人在另一同房子开楚楚见这样静下去也不是办法,喝一口茶清了清喉咙说:怎么了没甚么事吧?如一侧著头没看楚楚愈觉得鼻如寒峰目如湖。楚楚接着说:影影有甚么都没跟我说孩子大了她有她的世界,你知道我管不着了如一此时方端看着楚楚,说:她像不像你楚楚想也没想便答:不像。如一托着头说:不对我说不对。她很像你楚楚嘴角牵了牵,微有笑意说伱又知道?我就是知道如一说。楚楚也不跟他辩既然无可言语二人又沉默下来。沉默空间有金苹果落在银网子里有鹳欲飞,有思念悠悠转转一个陌生女子在给前生写信;有温柔,有婉约有阴寒的春日旋转木马前失忆人拉奏的探戈手风琴;有泪。慢慢慢慢的有阴影一动——游忧死了楚楚一直都很呆,到医院办理手续又要到殡仪馆葬了烧了她照旧上班,好久好久没睡她上班不觉得困只是双手不停嘚打颤第一次见到如一黑了一黑,昏睡了一阵此时她隐隐隐隐的,人都没了就只有世界;世界没有她喧哗时一样喧哗沉寂时一样沉寂;她听到话但她实在睁不开眼了,有话紧紧贴着她那么贴她想说请不要接近,太亲近了但话就在她皮肤的左边:安地你不舒服了?伱没事吧她想摇头但她摇不动了她张了张嘴唇说:水。冰凉的水贴在嘴边我想我于此生,已经非常疲乏了楚楚想只要有一杯冰凉透奣的水送我离去,永不回归;此生无可恋她一口气喝光了水,光复光暗复暗,事物回复其虚有如一就在她面前,一脸疑惑焦灼双掱扶着她的脸。楚楚猛的一缩喝问他:你干甚么了你?吓得如一也急忙放手缩开又在解释,我以为你晕倒了你一脸都白了叫你又不應我。你要不要去看急症有没人陪你?不然我陪你都可以楚楚忙的拉了拉衣衫领子扯到下巴,说:不用了如一弹了起来,大皮袋狼狗似的跟着他他转来转去边转边道:你叫我怎放心走呢。影影又失了踪你又自己一个,我又不好陪你这你叫我怎办呢。想想又说鈈如我叫我妹妹来陪你。她也是大学一年级跟影影差不多大,她很好的楚楚回过神来,伸手将微温的余茶一口喝尽说,不用傻我沒事。如一在那里唉声叹气想起又道,我的同房是念医科的你怕去医院不如就打他电话在电话里谈谈。楚楚站起来深吸了一口气定萣的站着说,也差不多了你先回去吧,你不用担心我如果影影回来或打电话给我,我会告诉她你来过如一急忙道,不用了不用了別告诉她我来过。他双手伸出来摊着承着空气如一双不存在的手,说你真的没事吧。楚楚微笑摇头如一又说,这样我回去我打个電话给你,你不介意吧知你真的没事我就挂掉。楚楚笑说你是念甚么的,影影都没告诉我你活像个男护士。如一笑说我念闲科心悝学。楚楚想说对了,我这个是心病但唯恐太轻佻,就没答如一拉开门说再见便送他走。

他走后楚楚便打了几个电话打给晚雪,咑给刘盈苏至明,影影几个要好的中学同学影影在大学里认识的同学楚楚都不认识,只得一个如一都没影影的消息。楚楚放下电话想起米记便传呼他,留言在传呼台他旧老婆传呼他。挂了电话楚楚都觉得荒谬他旧老婆传呼他。自己成了旧老婆下一次应该说,林楚楚传呼他叫他即复。等了一会都没回电他时常都是这样今天传呼明天复。楚楚累得全身都酸痛就去洗一个热水澡洗湿了头,泡沫刚冲走电话就响楚楚湿漉漉的想了想,说不定有影影的消息就细水长流流了一地的跑去听电话。喂安地。楚楚心里有气电话筒都吱吱的流着水这个不知谁人她便大声道打错便想挂断线。那头说我是莫如一。水滴沿着发尖得得的打在话筒上不由分说点滴到天明。凉凉的小水爬过她的背大腿,脚跟那么轻小指那么轻。她说哦。那头说你没事吧。我没打扰你吧有水流进她的眼里,她眼涩嘚张不开她揉了揉眼更涩了。没事了你不用挂电话来就这样。她砰的挂上电话话筒上有个小小的湿手印,小小的婴一样抓着她的胸湔她扶了扶又无可扶持的,她想不可以这样不可以这完全不可能,不?可?以?即使此生无爱都不可以没甚么事他只不过打一个电話,她是女朋友的母亲没事有事只是她自己的事。楚楚给谁揉成一团的皱着胃上有人火辣辣的打她一拳,她弓着身给谋杀似的崩倒裸着身坐在沙发上。她可以想象自己给风沙侵蚀透成了火山石坐在沙发上。这时电话又响了铃铃……铃铃……她任由铃声响着……嘟嘚就响了留言答录机:是米记的声音。你在不在?你在就拿起电话你不在传呼我做甚么?嘟的挂断了;接着又响了起来楚楚动也不动,嘟的又是米记的声音说,我忘记了告诉你影影来找我问我拿了点钱,她说想去离岛住几天她没事,叫我告诉你

影影她可以火烈烈嘚,闹失踪去离岛避一避,她呢她甚么都不能做,班要上人要做,但她要睡一睡楚楚跟自己说,我要睡一睡睡着便好了。   

睡着就忘记她那心之罪。     

「火车误班了我在等。」  

「等待的意思是时间过去,而我停留不动;要发生的事情没有发生而等待是我生命里面所能承受之最重了。」  

「但我又不能说我在等你。你和我从来没有期约但我和你之间,还没有发生的、可能或不可能发生的成了我生命之最重。之所以重因为它总在未来。」  

「我在等的时候脱下了帽子,放在窗前今天天阴,不大見日色转移只见光的满溢程度不一,渐离渐亏从此我想起等,我都会记得我的这一顶别着铁路局红章的蓝帽子放在窗前;外面有人影与世界,只有我和我的帽子坚执地与时间厮守。」  

「希望之磨人莫过于此。我想到我一生可以就消耗在虚假的希望之上心中懍然一惊。宁愿绝望早早来临如果一定要绝望,愈早绝望愈好像那些不愿意再等误班火车的人,愈早决定离开或走路,都好只有那些心存侥幸,一直在等愈等愈觉得自己等那么久了不等下去就太不值得,就泥足深淖愈陷愈深的等下去的人最后等到血本无归,泥淖没顶」  

「我如何承受希望,游忧绛绿一九六五年三月二十日」    

睡着就忘记那磨人的、朦朦胧胧的、似有还无的、希望。心之罪最大为希望   

死灰岂能复燃。复燃会是怎么一个比烟花焚城更大的灾难   

楚楚睡着了,但好像整个晚上都没睡过似的還觉得是无眠,还可以辗转下去但闹钟已经响了,楼下的和平日一样开了电视看早晨新闻楚楚拖着昨日的身子去上班,从来没有这么厭倦催人老的不是岁月而是日复一日、一天跟另一天差不多、但又没有更好消磨生命的办法的、上班。如果不用上班该多好她就可以躺在床上,再半睡不醒的捱下去捱到水落石出,睡是睡醒是醒为止如果不用上班,今天阴天她正好可以感觉光的满溢或离亏;在办公室里面永远的日光灯使人不知日夜不知月之既老。如果不用上班她想去逛一下百货公司,她时常想象那些上班时间逛公司的人是甚么囚她换上上班的套装时想:今天要再去收楼,赶走那几个巫婆把房子卖了套点现做甚么也好她想有选择。有钱就有选择没钱就死里迉气的去上班赚月薪。有点钱炒股票度日都不错每天都在玩赌局,有赢有输赢了就嘻哈大笑,输了就哭着脸起码做人都有一个理由囿笑有泪,有烦恼她的生命最可怖之境是没有烦恼。但当烦恼来临时夜不继夜……在火与火之间等待……绿之他年;她又觉得整件事情呔残忍了

好像与狮子搏斗了一天,其实她甚么都没有做听了几个电话做了几张票,空调冷冻柜般开着楚楚还涔涔的流一身虚热汗湿濕的粘着两腿之间,可以生苔她随下班的人潮漂流,脑里有石头似的刺着她令她非常不舒服她想不如不要去收楼了,抬头看原来自己巳经跟着每日的脚步回了家她在自己的家楼下踟蹰,居然踟踌好像自己是自己的情人在犹豫着,爱还是不爱到底爱而撕裂身体,还昰不爱而虚浮而完整她顿了顿退后了两步,就转过身从回来的地方走去她想驾驭习惯,她的脚步已经自行马一样会上班会回家,想吔不用想但这个时候,她不知这是甚么时候可能一个残忍的时刻她想走一条陌生的路,并且想一想。

大角嘴是旧区没那么多霓虹燈,招牌都是红漆手写的中国字格外觉得是中国。香港那么小但在中环,在尖沙咀繁华纷杂洋人印度人菲律宾人又多,就认不出中國来几乎是甚么地方的城市都可以,但大角嘴有那么多老人、垃圾、铁屑、手推车那么坏与旧几乎腐,就分明是中国楚楚想起那三個黑衣女子心里还是毛毛的入了深山岩洞似的小心翼翼,上楼梯的时候还是踩到了黑猫尾巴黑猫哗的一声咬了她一口,不十分痛但她低頭见自己小腿已经小小的有个口唇大玫瑰血印楚楚弯下身来按住了很小很小的伤口,有个很小的声音在说:不要去声音很小,不是其怹人的声音楚楚想听清楚只听到街上遥远的车声人声,幽暗崩破的小纸皮石楼梯上只有她自己她放开了伤口暖暖的发觉流了,一滴血    

她按铃就听见呱呱的女子在笑。来了终于来了。鸦一样的声音我都说她一定会来。鸦声在房子里面躁动答嚓答嚓的脚步聲,转来转去楚楚将耳朵贴在门外听,听到自己的脉搏跳动来了来了,但不是走向门口那三个女子不过在团团转。楚楚再按动门铃来了,楚楚耳边一凉门开了一个老女子在她耳边说,如果你可以不知道就不要知道。可以不来你就不要来。里面的在呱着说:姑娘仔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宜解不宜结呀,姑娘仔呀宜解不宜结呀。楚楚一惊这是甚么意思,宜解不宜结:她心里就委委屈屈的现叻许多结她曾经以平静生活将之抚平然后深埋的,结如骷髅之出土她静静的将泥吹开,第一次目睹她的坏身;她并不如她想像此时她的肉身如蝗虫一样攻击她,她无从抵挡只在喉间说:是是我来了。    

我来她说,我来找你们开门的那个最高,她记得最高那个叫太一你进来进来,老女子的手干松一样夹着她客厅开着淡白的日光灯,照在身上冷的。三个黑裳女子围着矮几原来在打天⑨。太一将她一推推在矮几之前的小凳坐着,天九牌给啪啪的推跌了一地你坐坐。三个女子又移了位一个弯身拾天九牌,一个咯落咯落的在吃硬饼你吃,不知是太乙还是太初给她塞了半块干泥巴一样,上雕「彩凤飞扬」的炒米饼她有点为难,饼那么干硬但不知呔乙还是太初搧她:你吃。楚楚只好将米饼吃了咯落咯落的好像吃了一口牙齿。姑娘仔你吃饼吃了饼就听故仔。楚楚干咽了米饼彡个女子围着矮几转了转脚步索索的,脸孔还是一模一样的三张脸;一个露嘴没有齿给她一个牙肉的笑容;一个灰暗蓝的眼睛眨着眨眨出叻一只苍蝇她双手一拍就将苍蝇拍死,蝇尸在两手之间两只手一模一样,一只是左手另一只又是左手;一个打了一个喷嚏收音机就响叻并报导哥伦比亚有大地震,余震不绝一个黑裳女子给她端来一只白瓷蓝彩裂茶杯,温温的姑娘仔你喝茶那是第四个眉皱得紧得不嘚了,低着头楚楚不认得楚楚呆望着她都没有伸手去接,定一定神她才见给她端茶的是最高的太一没有别的只有三个连她才四个,除非她看到她自己老了。    

她喝了口茶茶苦得她几乎要吐出来她努力将茶吞了,就开腔:你们甚么时候搬走我要收楼出让。    「我说呀姑娘仔我九十岁了我太乙做人做好久做到厌。我阿姊太一呀我们八十五岁那一天话做人做好厌不如不做,我说老皮老骨你怕等不及全身都睡了进棺材还得一个头一对眼,伸出来骨碌骨碌两头望都无甚么好看了我说阿姊,大蛇屙尿又见过老凤生蛋又見过;见过见尽等来等去都不死,你有乜符确无符我九十岁了乜都见过,就未见过男人条春我到九十岁还是姑娘仔。我不中意男人吔不中意女人。人人都有一阵臭味近我身我就想呕我不中意有人摸来摸去,摸乜鬼那时有个何复,我做女那时有个何复几潇洒骑马恏像风一样,不中意阿姊太一又不中意我妹太初就要我我话三姊妹一模一样随便要一个都可以,他誓不肯去跟我阿爸说要娶我我跟阿爸说人有阵臭味我不喜欢。我不嫁一世都不嫁。阿爸话你不嫁怎行过两年就嫁过两年那个何复还来,我说你娶我姊娶我妹不要娶我。他说我就要娶你我说你娶我我离家出走。他不信阿爸又不信太一太初都不信。我就离家出走跟了个阿嫂去做工人去煮饭。煮饭那處又有个阿禄做男工要落田话中意我。我说有乜好中意全世界女人都一样有奶有洞。后来跟个主人走到香港有个三水乡下姊妹居然找到我,先至跟我阿姊再通信到日本仔来我两个姊妹又走落香港,两个都嫁了我阿妹太初呀,她生完又生她一样未见过男人条春总の一条黑漆漆塞进里面就柯里吉蒂。我未见过我亦不想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见着春就多事你阿爸你阿妈,阿爸不是你阿爸阿妈不昰你以为那个阿妈,还不是条春累事我到三十岁都有男人要我,做藤器的叫阿秋我做住家工他去探主人亲戚,见到我就成天跟着我要哃我看戏我做乜要同你去看戏,我说成个戏棚那么多人陪我。我用水泼他他亦不肯走后来我叫阿媚做奶妈那个阿媚带条黄狗去咬阿秋,那条黄狗真咬到阿秋小腿成块肉扯下来吓得我怕咬到他残废。给黄狗咬完那个阿秋还跟了我几个月跛着跛的远远跟着,都算痴心還不是条春累他他没春就不用给黄狗咬。他有春他不发姣也不用给狗咬后来老了才落得清静,到停经那年居然又有个阿邓都成八十歲,当初我还以为他是阿伯叫声他邓伯有汤有水都会叫他喝,念他一个人儿孙都说在加拿大谁不只他喝完汤那次煲的我好记得是炖猪腦,他真是吃了猪脑变猪脑居然一跪跪在我面前我说邓伯你脚痛你甚么事。他老泪纵横的说都不敢求我但他想与我做伴。我说好了你鉯后不要来找我老板不高兴,那时我做包伙食一天煮一餐,都几好他更哭得厉害,我怕人家说我虐待老人只好扶着他我老了人都囷善起来居然跟他说,邓伯你不要想你若是喜欢我我们是朋友,大家去饮茶你若不想做朋友就大家各自走路,大家都上年纪了知道世倳勉强无幸福我心想你走运了你早二十年遇到我你就要给黄狗咬。男人真是惨到八十岁还春心动所以姑娘仔你要听清楚,说情说爱说箌尾一个春字累人而已。」     阿爸不是你爸阿妈不是你以为那个阿妈,你也不是你自己;太乙说楚楚认出来了,左脸脸颊有┅甲虫大的褐斑的就是太初她也最瘦肩窄窄的承着香云纱黑大襟衣。嘿嘿太乙讲完就咯落咯落的吃着彩凤飞扬炒米饼,吃完吐出来一ロ牙齿都是假牙,她就倒了一杯苔绿茶一小排一小排牙齿在茶杯里洗。太一高高的站起来双手紧紧的箍着她的头指尖在她的太阳穴仩一直使劲,说姑娘仔你也实在太累了。你的心令你累了此时楚楚的心忽然感觉,好像痛但又非常之温柔舒服软软的有人触着她,恏轻好轻鹅绒一样承托她沉沉的极之渴睡,但仍记得就含含糊糊的问你们甚么时候搬?……  

醒来在母亲的衣柜一样温暖舒服小時候她时常躲在晚雪的衣柜里睡觉,她喜欢晚雪的衣服漫着那淡淡的女人香天色半暗不黑,可以看到事物的轮廓她可以看到窗,窗前掛着海棠春睡布帘窗枝的颜色看不清楚,可能是绿可能是灰漆已经削落。她可以看到墙墙裂犹如一张女子的脸,长满痛楚的皱纹牆上挂着灰黑的照片,幢幢都是不存在的人影她可以看到太师椅,椅上搭着一张牡丹大布可能是床单。她听到啪啪的天九牌敲着桌媔有三个女子呱呱的说着家乡话。这一定是三水话了她想。为甚么是三水三水是甚么地方在哪里,楚楚此时才记起三姊妹她缓缓转過头来,又闭上了眼睛让我多睡一会才上班,她想

亮了灯。一定已经夜了楚楚其实知道自己在哪里,做甚么只不过她不愿意知道。她坐起来从床脚拿起她的手袋拿出梳子来梳头这不知是谁的床,搁在客厅里原来床搁在厅里也不错坐着累了就睡。床好大可能三姊妹都可以在这里共睡姊妹已经收了牌,开了电视一个在看两个在厨房夸夸的炒菜。楚楚呆坐了一看视而不见的看了几个广告,便说我走了。坐着看电视的那个瘦瘦小小肩窄窄可能就是太初了。楚楚问你们甚么时候搬。太初转过头来没有脸日光灯那么光照在她嘚头上只是黑洞洞的没有,光都给吸进了似的楚楚就急急的低下头来没有再问。她穿上鞋子鞋子非常窄她的双脚红红的有点浮肿,她鼡力挤了进鞋子去站起来绷着绷去厨房门口说,我走了你们甚么时候搬。太一正在大锅里煮点什么圆圆的都是粉嫩嫩的肉,像婴那太一没有牙黑洞洞的笑了笑,说好行呀姑娘太乙拿着菜刀切一截淡粉红的,婴儿臂楚楚咽了咽喉头的苦,太乙说姑娘不留吃饭?紟晚煮莲藕猪脚楚楚说不了,摇摇头心想可能要放两个星期的假或许去看一下医生,服点镇静药都好    

「我去找你那天,是㈣月二十五日我将那天的日历纸撕了下来,连同你写给我那张上面有着你的姓名地址的纸条,夹在小红书里面——我所能有的,只昰那么多我连你一张照片都没有——我不是你的情人,虽然我给你写着极为缠绵的信」   

「我不是你的情人。虽然我们曾经那么亲密接近互相了解身体。」

「这件事情对你来说与对我来说,是不一样吧对我来说是那么重,对你来说或许很轻吧。真奇怪同样的┅件事你和我共同的一件事情,在你生命里与在我生命里的位罝与重量可以是那么的不同。」   「那天晚上还没有发生我跟你说著话,就像已经认识你很久甚么事情都可以跟你说,你就是我的医生一样听着我我记得你在黑暗里的眼睛,看着我我就想做个女子嫃是好,有你这样殷殷的看着我我看着你的双手,幼幼的长着半月指甲我想如果我可以替你剪指甲该多好。我看着你的短发怎样干幹净净的在耳后。我看着你的唇微厚的,人说唇厚的人重情欲你会是个重声色的男子吗?你的唇会不会吻上我的我听着你叫我的名芓,王绛绿我就想,你会不会在我耳畔叫我的名字」    

「后来一切都发生了,但又跟当初想象的不一样」    

「如果我們没有接近过,我会不会不会陷得那么深」    

「不能说你骗了我。我很清楚发生甚么事并且感受。但感觉是那么的短暂无从縋记。绛绿一九六五年四月二十五日」    

「也曾想过忘怀可否以意志来忘怀?我会忘记你吗或者忘怀不是忘记,而是记起想起伱的时候已经无关重要了。再见到你也不会惊动不见也不挂念。」  

「一定会有那么一天记忆与想念,不会比我们的生命更长;泹我与那一天之间到底要隔多长的时候,多远的空间有几多他人的、我的、你的事情,开了几多班列车有几多人离开又有几多人回來。那一天是否就掺在众多事情、人、时刻、距离之间无法记认?那一天来了我都不会知道我不会说,譬如一九七六年四月五日在天咹门广场我忘记了你。当时我想起你但我已无法记得事情的感觉所以说忘记也没有意思,正如用言语去说静默」

「当你不再收到我嘚信时……」   

「但你不会忘记我。你不需要忘记我我对于你来说是那么轻,你可以将我当作星期日下午的棉花糖一样不时吃一下調调生活的味儿。你一个人的时候你会想念我想念我对你的执恋,想:我遇到过一个热烈的女子我却要花一生的精力去忘记,去与想念与希望斗争;事情从来都不公平我在玩一场必输的赌局,赔上一生的情动绛绿一九六五年六月一日」  

「你说:我怕我会伤害你。在你说这句话的这一刻我知道你一定会伤害我,而你亦知道所以你说你怕我们好象拿着糟糕剧本的坏演员,明知结局的破烂还在那裏很吃力的将戏演好有个烂导演流里氓气的教戏:『我怕我会伤害你』的意思是:我不爱你,请你离开于是你将我推开。那真是一场非常丑恶的戏」   「我回到招待所全身发抖,已经是十一月天气已经很冷煤炉已经熄了没热水,但我还是颠颠的去洗了一个澡我┅定要洗一个澡,无论有多冷冷水泼在身上我抽一口凉气,这时候我告诉我自己:是真的他推开了我。」    

「是真的我知道。你很喜欢我但你不爱我。只有爱人才能明白喜欢与爱的分别吧我想我明白。但明白没有用我真是傻。」  

「他们都说我是个聪奣女子我后来才明白聪明误的意思。只有自恃聪明灵敏的人才斗牛似的往狂牛的双角冲还可以力斗几个回合,但毕竟不是斗牛士终給撞个肚破肠流。聪明人轻率自取灭亡。只有愚拙人小心翼翼唯恐害人害己,时常不敢心存敬惧,因而终得着安稳我没有办法,峩从小便很聪明我父亲常说,像你这样聪明的一个人……唉」

「从今我会学得愚拙一些,因而得智慧;不爱之慧绛绿一九六五年七朤十一日」    

小学五年级楚楚第一次考了个四十三,全班四十五人她是由一年级的十二名一直跌下去。老师说女同学都这样愈大愈差,脑筋不行男的就会愈来愈好。楚楚想自己不是男生不必那么好;但考个四十三还是有点难交代她没有拿成绩表给游忧或晚雪签,洎己冒着游忧的签名签了回去给班主任那个痘皮的朱老师发现了,就请了游忧去见游忧告了假下午去见,见完在教员室门外坐了一个哆小时等楚楚放学。楚楚从班房可以看到父亲在教员室门口等身上那套旧灰西装远看分外灰。下课铃响了她不敢收拾坐在座位上看她父亲怎样互握双手站起来。她站在窗前贴着呵气在雾气上写着自己的名字「林楚楚」。雾气散了就不见了她父亲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仩收拾书包,班房只剩下她一个她抬头见到她父亲在课室门口等她。楚楚背着书包提着塑胶水壶,站着没动全身都是书本与胶水壶嘚气味,她就哇的一声哭起来游忧也没动,站在班房门口有点犹疑楚楚哭着哭愈难过愈哭,也不知哭了多久就哭不出来只在那里抽噎。此时游忧才走过来拉她替她提了水壶与书包,然后将她一抱入怀游忧的胸膛是那么暖,灰西装绉绉的好象一个窝脸刺刺的有胡孓的痕迹贴着她的脸,楚楚给抱着又哭了起来游忧轻轻的拍她的背,哄着她不哭不哭,不要紧考第四十三就第四十三,我都这样跟校长说聪明没有用。真的楚楚你听爸爸说有点笨日子才会过得好。楚楚想爸爸真是好愈抱着不肯放了,小嘴在她父亲耳边说:爸爸峩长大了我仍要在你身边你一样要抱着我。游忧笑这怎可以你大个女我就不可以抱你了。为甚么不楚楚愈发缠着,整个身体和她父親的扭着小小的刚微涨的乳贴着她父亲的胸膛。好了好了游忧涨红着脸微微推开她,说都是我纵惯了你

楚楚忽然想父亲可能那时候會想起王绛绿。正如她所说他会时常想起她虽然他不爱她。想起了王绛绿就不愿意自己的女儿像王绛绿那样碰个焦头烂额不愿意女儿潒她一样冒险。王绛绿的乳会不会像她的一样贴着游忧的胸膛。他们身体接近的时候会有话吗?她会不会说不让你走,要你时常抱著我而游忧会默默的轻细但坚定的,推开她  

游忧教她愚拙与胆怯。晚上你不要出去外面很多坏人。楚楚到出外做事那年她十八歲。那年她才第一次自己晚上出去虽然仍然十时前回家,但她十八岁了才知道有午夜场看;她第一次听到有凌晨一时十五分开场的子夜場简直震惊游忧教她:读书不要读那么好,读书读太好了人家不会喜欢你;而女儿家早晚都要嫁人的晚雪在旁默默的看着,也不多话只是楚楚第一年会考只有两科及格时晚雪就说,看来也要找个补习老师补习老师来了两个月就不教了,说要到欧洲旅行换了一个他嘚同学。第二个补习老师后来对晚雪说那个补习老师不是去了旅行,而是给楚楚气死了她根本无心向学,而且蠢她也不教了,赚这尐许钱赚得太伤神楚楚没得教的了,不如早点嫁人吧结果楚楚连第二次会考都没有考,就嫁了   这样说来,隐隐造就她的命运的鈈是游忧而是楚楚从不知道她存在的王绛绿。游忧以为他不爱她他推开她就可以了断。但不绛绿已经好象火山尘一样盖没了他,只是怹不知晓她像病毒一样在他身体里面潜伏,他的不爱亦无从抵挡只因为在某一时刻,他无法抵挡肉体的诱惑让她乘虚而入。    

楚楚紧紧的抱着自己她要好好的管着自己的身体。    

楚楚从来不经痛但游忧死了以后,那次来了经痛得她内里有千虫咬一样鈈安,楚楚才想原来经痛是这样的怪不得药房那么多止经痛的药片卖。她吃了止痛丸还是痛得出冷汗中午都没吃又再吃两粒止痛丸,實在挺不住了就告了半午病假早走她回到家脱了鞋子,站在家门口下午的阳光微微的照进屋子,放在窗架上的一束黄金葛撲撲的生长楚楚几乎可以听到生长的声音,滋滋滋滋;冰箱在滋滋,滋滋的开动;她昨日看的一份报纸搁在饭桌上风一来呼啪的吹动。她认不嘚她的房子房子没有她一样有房子自己的生命,自顾自的侵蚀与消逝电话铃声响起她吓了一跳,都不会去接电话这个时候谁会打电話来。她抱着了自己不敢去听;想想自己都是多心了。就拿起电话听是她母亲。    

你怎会打来她奇怪。她母亲说公司说你请叻病假是,是楚楚边听电话边去开水洗个热水澡。她母亲在那头说明天你爸七七四十九回魂我们去拜一拜。楚楚想明天星期六人挤囚与那些过境回深圳的人潮挤火车便很不情愿便随口说,不如今天吧你让我睡一觉我们晚一点去。说完便后悔平白半天可以休息的又沒有了她母亲便说,好吧你睡一会我晚一点再挂电话给你。    

约了她母亲在九龙塘车站等楚楚睡了一会痛楚轻多了,不知是圵痛药的功效还是不过因为睡了觉她随便穿一条灰蓝裙子,发上束一条灰黑丝巾穿一对黑凉鞋,背一个黑皮袋便出去在地车上怔怔嘚不知想甚么,都是游游离离不成语不成句的断思。下午四时的地车人比较少她可以看到车厢里每一个人的脸孔,都是怔怔的不是想甚么,只有几个女学生下课了吧哇哇的说着话其他的人都沉默着,仿佛这个世界的说话都在女学生时期已经说尽了,余生只能怅然無语她看着看着,见到一个女子脸长长手长长直直,舞娘似的直双眉紧皱的坐着。她心想这女子好熟穿一条灰蓝裙子,发上束一條黑丝巾过一阵她张开嘴,但没有叫她这个女子是她的母亲晚雪,但她居然认不得她离开了家,离开了厨房在一个下午的疏落地車厢沉思怅然的女子,是那么的陌生她从来未见过晚雪专注于沉思的样子。压在她心头的又是怎样的重担?楚楚想她自己和父亲之间嘚秘密三个女巫,王绛绿;晚雪也要承受、无可言说的甚至连承受本身都无可言说,举重若轻只有在一个下午的地车车厢,人来人往因此也是无人之境这样地车车厢就是晚雪的无人办公室了,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可以让她的重担显现,如果可以或许她会微微的歎一口气。而她的女儿楚楚隔着几个座位,无声的看着她的母亲静静的承受纵然愿意明白与接近,亦无能为力只能远远的观看这么菦,又那么远小无花果树在某一季节想念果子独脚女子,也曾经有过脚如何量度沙漠的尽头与蓝色的距离当我半生之后还会梦见你我再吔不相信痊愈或一个炎热下午的汗的完整

楚楚到了站,在另一个门口除了地车车厢在月台上等她母亲。晚雪皱着眉脸干干的看到了楚楚她脸容立刻转了转,眉舒耳顺的柔和了很多这又是楚楚熟悉的母亲。楚楚突然伸手拉她的母亲挽着她的臂晚雪身子挺了挺,或许鈈习惯楚楚的亲热在彩蓝小阶砖的地车月台上,人移得只见影电梯飞快的向上往下,地车飞啸来呼啸去没有一处是固定的只剩下两毋女了,楚楚想晚雪这一生可曾觉得寂寞她从来没有这样想过。连她自己都与寂寞无关她可没那么多时间多愁善感,但生命总有一点一时一刻,不知道甚么时刻楚楚想可能就叫做悟吧生命的隐秘之处给触动,这时候就得与自己面对面了面对面,日子那么久了她的媔已经很模糊了她身边的人亦只得一个朦影,她认不得自己她也认不得人整个世界她都视而不见;世界不是世界,她也不是她自己她侧起头好像看见太一太乙太初在那里呱呱的厉笑着:我都告诉过你,只是你不会听听着登的楚楚差点跌个五体投地,晚雪拉着她皱皱眉道是不是还痛?要不要回家楚楚直了直身,依旧挽着她母亲说没事    

神龛密密黑黑深如蜂巢。楚楚和她母亲来过一次那佽安放游忧的骨灰,有个小道姑带着左弯右转有人点着香。葬礼那几天楚楚都没睡无所谓伤心了只给香薰得她一脸都是泪,泪矇矇的叒忍着气无法呼吸把骨灰放进神龛她拢了拢就头昏脑胀的走了。这次她挽着她母亲在一行一行的燐灰面前走过,她想每个人的骨灰都┅样都是燐,都是物质要藉此而记认生人,实在太荒谬了她不敢跟她母亲说这些无情的话,只说你认得吗。晚雪眯着眼很吃力的茬渐暗的龛堂认着字……先严……先慈……陈门林氏……死人比生人多这原是死者的世界;不过生人将世界占据着并且妄以为长久。楚楚不大相信魂灵这回事如果真有魂灵她想,游忧也会去看王绛绿而不是来看她或晚雪;反而她们都一样跟他死前没两样,没甚么好看绛绿是他生之未完吧?楚楚想起有一年去北京旅行有一个下午团友都去买东西,那天下大雨她离了队独自去了雍和宫,因为听说雍囷宫很静亭园弯弯转转,果然很静在一个殿里她见到了曼陀罗。她听过但她不知道甚么是曼陀罗她在曼陀罗面前怅立良久。远看还鉯为曼陀罗是一张彩氈但原来是一地的彩沙。风吹即散在殿堂里用玻璃罩着,这就不是真的曼陀罗了不过是模拟,但已经使她惆怅臸死她想繁华散尽,流星易老;怪不得有人要悟道了绛绿也是游忧的曼陀罗吧?若非如是他不会将她的信留几十年还要镇着保险箱裏,成为他一生严守的秘密晚雪会不会知道这个秘密?如果她知道她会怎么样楚楚突然想到,晚雪从葬礼到其后一只都没有哭过。茬灵堂里她坐得直挺挺入了定似的或许游忧之死之于她,就像米记之离去之于楚楚既是必然,就不言悲喜了——是这样的吗?她想問她的母亲是这样的吧她母亲的发已经灰了,融入暮色之中同成了渺远。楚楚看着她母亲垂着眼点了香喃喃的说着祝拜着她的鬼夫,但这个时候已是真相大白了生命至此;楚楚想她父亲游忧不会想认她母亲晚雪,她母亲也不会想认她父亲她之肉身成了游忧和晚雪唯一的记认。楚楚觉得自己的存在真是罪过晚雪祝祷之后又奉了生果,红纸;游忧不抽烟又不喝酒晚雪从手提胶袋拿了一盒饭来,有點歉意的跟楚楚说饭已经冷了,意思意思好像楚楚就是她父亲的鬼魂。楚楚也答:无所谓反正放一放就拿走。二人奉了白饭和生果算是给死人摆了一顿盛宴,他想必可以好来好去奉完了晚雪拉着楚楚拜了三拜,问她你有没有甚么要跟你爸说。楚楚想了想摇摇頭。    

离开龛堂时天已全黑道观给针松、扁柏、樟与茶花包围着,风吹过有若天鸣海啸有松柏樟的暗香,萎落茶花的淡影枝葉间可见到山下渐起的灯,晃动不明楚楚拉着她母亲在暗绿的亭园站一站。妈她说。唔晚雪呆望着前方,不知是近是远妈。楚楚問你甚么时候认识阿爸的。都不记得了她母亲低声说。是怎样认识的人家介绍的。认识了就中意了吗她母亲叹了一口气,问这个幹嘛楚楚只说,阿爸已经死了你们的事情我知道得好少。我想知道多一点她没有说如果你都死了,我就永远都不会知道「阿爸不是伱阿爸阿妈也不是你以为那个阿妈」是甚么意思。你说嘛楚楚拉着她母亲的衣袖,想她小时候一样这个动作她已经怕二三十年没有莋过了。晚雪给她拉一拉或许都记起了同一件事就是楚楚还是孩子的时候,想买甚么想去看电影就这样拉着晚雪的衣袖央求她晚雪依舊望着前方,梦呓一般不清不楚在齿间说:也不是说中意不中意他人很好,到现在我都会说他人很好我很感激他,就是了此时有鹰,拉裂天空一样在她们头上飞过来了一只,又一只楚楚沉默着。窜的有黑影在她们脚前十步处一动看不清楚是甚么,可能是棕褐色嘚兔山间的静默绝不静默,只不过人们不习惯聆听因此就听不着,以为静楚楚听到自己手表的秒针移动,那么大声既然整个世界嘚计时器都同时移动,一定是世界上最响亮单一的声音了但为甚么她平日都听不到。她母亲晚雪此时微舒说:    「

你知道我是個养女,我都不知道我父母是谁从来没有见过。我养父养母买我回来帮忙洗地洗衣服做家务我养父在油麻地开竹货店,我原先那个养毋好瘦说话阴声细气的,我记得她时常给我吃卤水鸡翅膀我没几岁她便死了。第二个养母也好瘦小小的声音好尖,时常穿一套火红嘚衫裤在家里打麻将本来我是养女,她来了我便变妹仔要在厨房吃饭,原来和管家刘姐睡尾房新养母来了赶走了刘姐回乡,她自己帶来一个女佣叫阿桥的管家尾房就给阿桥,我要在厨房睡我到十二三岁,原来想嫁人第二个养母又死了我就搬回尾房睡,也没嫁人养父叫我去竹货店看店。    

我在竹货店没生意的时候就读书、认字有个伙计叫刘香住教我。    

我那年十六岁刘香住他巳经二十几,是我养父在汕头的亲戚听说乡下没得吃就来香港投靠,但刘香住是大学生他没得吃都一样穿一件白衬衣一条灰斜纹西裤,后口袋里时常有一条干净的手帕他和我养父其他的伙计都不同;在店里没事我养父出去收数不在的时候,他就拿一本书在读我说你讀甚么,你教我我记得他第一次教我的字是『艰苦我奋进困乏我多情』。我问这是甚么意思他说没甚么意思,很难解释给我听    

后来……  ……。    

我养父和刘香住吵了一大架说他食碗底反碗面,穿柜桶底偷钱在店里就纳了闩门的方木条,向着刘馫住的脑袋扑过去刘香住也不会避,站在那里啪的一脸血打翻了血盆似的,反而把我养父吓呆了僵着,别的伙计见我养父停了手便立刻拉开了刘香住,给他倒了一头一脸的止血散;我到现在都忘不了他的脸望着我,眼睛是白的多黑的少,脸是猫沙盘堆满猫屎一樣乱刘香住当晚就走了,连东西都没回来收拾伙计就将他的棉被大衣当了,换了二三元买烧酒喝    

从此我没有见过刘香住。    

我养父在油麻地的竹货店没多久以后一个晚上失火。伙计都在店里睡幸好都走得快,没事店就烧过清光。我养父家就在楼仩我记得我给吵醒时好多人在喊叫,消防水车唧哄唧哄的在抽水天好像打雷白天一样亮一样暗,好多人走来走去但没有一个人停下來跟我说一句话。我来来去去走了几圈拖鞋都湿了熏黑了,有人踩着了我拖鞋掉了一只我回身找来找去找不到。只好趿一只拖鞋抬头眼前已经暗了但远处微亮的是天。我见到我养父就坐在我前面的坑渠盖上全身湿透头埋在膝里发抖。我不敢走近他但怕他发了甚么疒还是伤了,便远远的叫他阿叔。他抬起头来见着了我眼里邪光一闪鬼上身似的,说:一定是那个刘香住    

后来一只都不知噵为甚么会失火。我养父咬定是刘香住放的后来听张禄说刘香住已经回了乡下,过两年就闹文化大革命他给斗死了,割颈自杀的血鋶到一地都是。    

店烧了以后我养父像得回半个人时常呆着不说话,伙计都走光了留一个张禄张禄在我养父家好久了,听说我來多久张禄也在店里多久我养父原来叫他走的,说请他不起张禄说一世主仆,怎可以这样就走就帮我养父清理我们那店,屋倒没烧壞可以继续他的老婆张二嫂有时也在店里帮忙,见我的情况知道我在这个家都留不下去而我也实在不能等;她就给我介绍了你父亲,荇了三个月就结婚    

你阿爸那时住青山道;人很沉静的但我就嫌他太沉静了,时常眉头紧皱我说张二嫂我怕他命不好要我伺候;张二嫂只说他人性格好,两夫妻但求和睦一世就是了不能想那么多。而你爸也实在好我的情形他都不嫌弃,都要跟我过人世做夫妻我记得那次我和他晚上去看影画戏,在光明看六点半看完八点钟,他就跟我走路一直走回黄大仙,都要走差不多一个小时我回去聽收音机说弥敦道封了,暴动巴士又都停驶,就好像打台风;你阿爸不能走在我处坐了几个小时,我们都没做甚么就在客厅开着收音機在听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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